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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自道:傅勒眼中的托克维尔

 蜀地渔人 2017-10-29


法国大革命史研究的权威弗朗索瓦·傅勒与弗朗索瓦丝·米罗尼奥所著“《旧制度与大革命》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文载于王涛主编:《托克维尔与现代政治》(思想史研究·第十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是马嘉鸿博士“读‘《旧制度与大革命》究竟说了些什么?’”。马嘉鸿系北京大学法学博士,荷兰皇家艺术和科学学院国际社会史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员。“雅理读书”感谢马嘉鸿博士惠允推送。


夫子自道:傅勒眼中的托克维尔

——读“《旧制度与大革命》究竟说了些什么?”


马嘉鸿


托克维尔写《旧制度与大革命》想说什么?他是怎么说的?


托克维尔试图借助路易十三到路易十六这段历史的研究,为他自己理解19世纪法国混乱民主的起点进而判断其演变和结果,找到一个坚实稳定的基础。理解革命爆发的原因并不是他写作的目标,他更加关切的问题是法国绝对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和官僚组织何以如此顽固又如此脆弱,以至于其发展既直接是革命的催生物,又以看似是革命的果实被保存,进而以波拿巴主义的复辟的形式卷土重来。他用反讽的方式试图为一个处于困境的民族寻找未来的希望和当下如何行动的理由,虽然可能答案注定是令人失望的。


为了理解这种法国社会的绝对主义特征和专制政治传统,他进入到法国大革命这一非常夸张的历史事件之中,夸张的事件会揭示出关键局限条件的“突变”,也能找到解释旧制度的顽固性及其“不变”的东西。他处理这个主题的方式揭示出他的洞见。


他追溯绝对君主制和贵族社会的交叉处——绝对君主既清除贵族的原则,塑造了一个高度同质化、原子化、没有政治参与的市民社会;又因对金钱的需求,出售贵族身份,制造出了群体之间的敌视与疏离和全体臣民对于官僚国家无差别的依赖与服从关系——勾勒出政府如何将家长式的权威扩展到整个法国这条线索。从一切依赖于抽象国家,到恐惧从国家那里得到的一切,只有一墙之隔。因而,旧制度是大革命爆发前的第一个革命,正是这种不断瓦解和重构中的政治状态打开了革命激情的大门


市民社会中政治权力的退场和行政中央集权化的扩张,造成了政治生活的空白。由于缺乏一种真正的贵族制,作为替代性的文学的贵族制得以被创造出来。文人进入政治活动,文学和哲学精神入驻公共事务中。但是,缺乏政治经验的文人试图将抽象的政治自由理念引入与之格格不入或截然对立的制度和思想,随即导致了危害极大的革命。最终,以政治自由为代价的阶级仇恨和无限制的平等激情的革命,致使一切努力徒劳无功。终于,奴性的法国臣民归结到这样的思想:不管怎么说,在一个主子下面平等地生活毕竟还能尝到一点甜头


托克维尔对于革命历史的叙述服务于他对于法国社会关键局限条件的发掘:绝对专制、中央集权的官僚体系、观念的抽象性和政治经验的匮乏。他使用史实是为了揭示这些关键变量在具体塑造革命进程中的持存和变化,而不是为了书写史实本身。因而,他摒弃了编年的秩序,而服从于观念的秩序


为了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确证他这种对关键变量的寻找,他要进行横向的比较研究。考察美国的自治和英国的贵族制度的延续性和法国中央集权之间的差别;考察德国封建制度存留的完备性和中央集权化进程的落后于法国,分析构成两国社会主义激情兴起的差别;考察俄国如何因为贵族的缺席而助长了官僚的压迫,分析这和法国官僚体系和绝对主义的增长之间的类似性,这一切都是为了抓到法国缘何为法国的特殊变量,以及解释为什么是法国爆发了大革命。所以,为什么说“《旧制度与大革命》被接受为一本欧洲的书”, 那是“因为欧洲人在其中看到了一种在熟悉绝对主义各民族之间理解革命传统的永恒方法。”(p.261)

王涛主编:《托克维尔与现代政治》(思想史研究·第十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弗朗索瓦·傅勒和弗朗索瓦丝·米罗尼奥这篇文章试图做的事情则是通过讲述《旧制度与大革命》究竟说了些什么,试图揭示出一种思想史研究的方法。第一,考察托克维尔的生平,找到他所关切的关键议题是如何形成的;第二,对于这样一个关键议题,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是如何处理的,是否以及在何种意义上塑造了托克维尔进入这个议题的路径;第三,具体考察和梳理托克维尔在该文本中对这一关键议题如何阐释,进而发展为一个自洽的体系;第四,对这一议题的阐释和发展是如何在他其他的文本中获得旁证和进一步推进的?第五,思想家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和写作过程是怎样的?他们又是怎么做的呢?第一,从托克维尔的家庭和个人经历中寻找旧制度和他本人之间的相互纠缠。第二,考察同时期的法国史学著作及历史学家,如梯也尔和基佐进入这一议题的路径,对此托克维尔是怎么评价的,通过对比找出托克维尔的不同之处在哪;第三,勾勒思想家的行文逻辑;第四,找出《论美国的民主》和《旧制度与大革命》之间关键议题的联系和发展;第五,考察托克维尔写作的过程和研究方法。


比如,因为具体的实施和法令字面的意思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以托克维尔为了去理解旧制度的法国的实际状况查阅行政档案时,对于日常管理比那些宽泛的指令更感兴趣。为了获得更多关于革命直接的和感性层面的材料,就不能满足于只查阅行政档案,所以为了了解下层阶级的抱怨和憎恨,他也阅读了建议改革的报告和方案。


为了英美的自由传统和欧陆的革命传统之间无法消除的差异,从而获得比较的视野,托克维尔阅读了麦考来的《英国史》、《关于俄国国民生活的内部处境和乡村制度的研究》、腓特烈大帝的回忆录等。为了修正仅仅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他还亲自去游历德国,去和人交谈。为了强迫自己把对过去的研究和对现在的研究联系起来他还订阅《科隆时报》,从中找到检验自己假设的依据。这些对于托克维尔如何做研究的事实的归纳背后,来自于作者本人对于做研究在方法论层面上的基本思考。


傅勒本人主张从法国修正主义史学范式,从左翼对法国大革命的政治纪念中摆脱出来。他反对长时段的历史叙事,主张用历史批判的眼光重新审视法国大革命。也是因为他注重于观念构想,不少历史学家批判其缺乏史料的支持。这样看来,傅勒看似是写托克维尔,实则是夫子自道。

弗朗索瓦·傅勒:《思考法国大革命》,孟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


托克维尔看法国的历史和现实;傅勒看托克维尔和托克维尔看的东西,想着他时代下的问题;而我们看他们和他们看的东西,更想着我们关注的现实问题。我们需用他们的作品来理解他们的问题,更要借鉴他们看东西的方式来认识我们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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