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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与袭人:尊贵的悲凉与低微的幸福

 披衣闲坐养幽情 2017-10-30

今天发两篇有关袭人的稿子,一篇是袭人与元春,一篇是袭人与平儿。读完这篇,记得去读那一篇。

元春与袭人:尊贵的悲凉与低微的幸福

作者

冰儿

元春与袭人,放在一起比较似乎很滑稽。一个是给泱泱贾府带来荣华富贵的上等人,一个是被贾府买来使唤的丫头,元春高贵而神秘,袭人低微而家常。这样的两个人,能放在一起比较吗?

但是曹公这支笔就是神奇,他把残忍的针尖悄悄地缝制在红楼的各个细节里,在某个不经意的细节总能被暗暗戳到,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元春省亲是贾府的一场重头戏,书中描述: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闹热非常。忽有门吏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元春与袭人:尊贵的悲凉与低微的幸福

这段描述读来颇有味道。

仅仅因为一个降旨,原本热闹非凡的贾府忙忙停止戏文,中门跪接,全府上下惶惶不定,俨然乌云压顶,随之笔锋一转,说是元春加封贤德妃,又立即喜气盈腮,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这前后翻转之快,看得出贾府的悲喜全数维系在宫中的眉眼之高低上,换句话说,元春的肩膀上担着整个贾府的命运,她稍有闪失,贾府就会轰然倒塌,万劫不复。

曹公没有正面描绘过元春在宫内的生活,寥寥数笔的判词就是她的归宿。但她省亲的那一段,是整部书中最热闹却最被悲凉的一幕。按书中描述,元春是在与家人吃完元宵团圆夜宴,二更时离开,也就是十五日的晚上回宫。我们据此推算一下,这个盛大的省亲仪式从头至尾其实只有八小时左右。

而这几个有限的时辰,该是她人生中最可追忆的“家”的味道了。

元春在宫里过得怎么样?尽管曹公从来没有一句正面的描述,但回自己家后的一系列描绘,处处都透着浓浓的悲凉。且看这段描写:“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看看,“垂泪”“呜咽对泪”“垂泪无言”,这层层递进的泪态,该是何等悲凉的团圆之夜?

小戏骨《红楼梦》,陈舒宜饰贾元春

接下来,“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接下来,又隔帘含泪与自己的父亲说了几句,然后,最触动心弦的是与宝玉的相见:“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在我读红楼的记忆里,对元春的省亲最深的记忆就是她的“泪”,从“垂泪”“含泪”“呜咽对泪”到见宝玉时的“泪如雨下”,她从端庄隐忍的贵妃回归到了慈爱真实的姐姐。把宝玉揽于怀内,又哭又笑的情境让我深深地感慨,那一瞬间,她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而是可以一起笑闹的姐姐。想想看,鼓乐齐鸣,凤冠霞帔,华灯结彩,声势浩大,这一切的繁华却被元春的泪眼一一打回原形——却原来,繁华深处是悲凉。

所以啊,元妃省亲是《红楼梦》里最繁华也最悲凉的一幕了,繁华到了极致,悲凉到了骨髓。

只可惜,元春的“泪”,在贾府里只能是一场清冷的独角戏。“修成玉颜色,送与帝王家”,这条路成就了她的特殊身份,便注定没有人可以迎合她的情感宣泄了。她垂泪呜咽,大家伙只能跟着默默垂泪,不能多言;她泪如雨下,宝玉弟弟也只敢诚惶诚恐俯首而立,再不能时时亲昵地偎依在她身边,更不会像滚王夫人怀里撒娇那样对这位皇妃姐姐撒娇。对于他们而言,她是个皇家的符号,是贾府的擎天柱,唯有远远仰视,恭敬有加。

元春与袭人:尊贵的悲凉与低微的幸福

元春幸福吗?只记得在执事太监报了“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之后,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想想看,为了迎接贵妃回家,贾家倾尽家产建造了大观园,园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佳木怪石竹林掩映,树上绢花,池中彩灯,繁华极尽,满目盛景。而这一切,在她眼里不过过眼烟云,叹一句“太奢华糜费了”再无评论,而曹公描写她的泪,却不惜笔墨,几次笑中带泪的描绘直扎人心,在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幸福与否?答案自明。

从这点而言,袭人比她幸福多了。

她俩的命运撇开尊卑,其实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贾元春以贤孝的名义被贾家送进皇宫,贾府从此风光无限,富贵荣昌。花袭人以家人不能饿死的理自被卖到贾府,花家从此翻身步入殷实小康人家。 贾元春被封凤藻宫尚书、贤德妃,花袭人早早被王夫人内定为了姨娘,时时以“贤袭人”自居。更有意思的是,就在元春刚刚省亲之后的第十九回,袭人也不失时机地回了一趟娘家,来了一次相当有意思的“省亲”,并且,回家后的袭人也是哭得眼睛红红的。我一直认为,这两个不同地位的女人之间的回家省亲,是曹公的有意安排,这样的对比,读来简直满目疮痍。

元春与袭人:尊贵的悲凉与低微的幸福

小戏骨《红楼梦》,周艺饰袭人

元春回家,觉得皇宫里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叹息“骨肉分离,富贵然终无意趣”,家人却只能诺诺,满眼含泪至离开;袭人回家,家人商量要赎她回去,袭人却表示至死也不回去,放言:“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哭闹了一阵高高兴兴地回了贾府。

看到最为讽刺的地方了吗?元春虽尊为贵妃,但在对命运的主宰上,却不如花袭人。贾府把女儿送入皇宫,花家把袭人送入贾府,不管是家徒四壁,还是繁华着锦,都奔着更好的前程去了。但区别在于,花家还在想有能力了把女儿赎回来,而元春,哪怕一入宫门深似海,贾家却决计没有能力去赎回女儿了。尽管都是为了家族利益把女儿送到或者卖到一个远离家的地方,却完全是两个画风。

再看情感世界。元春无非是皇帝众多妃子中的一个,让她回家几个小时省亲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想日日与君常相伴,只能是奢望。“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飞。”这可能就是元春的悲凉与寂寞的写照吧。而袭人,与宝哥哥之间“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旖旎瞬间时时有之,有闲有钱有颜的宝哥哥,世上有几个呢?更何况他与皇帝可不同,不仅对袭人温柔有加,还能亲自跑去袭人家献殷勤呢,袭人这份幸福虽然低到尘埃,却还是可以在尘埃里摇曳出幸福的花儿。

从这个角度来说,谁比谁更幸福些?

元春与袭人:尊贵的悲凉与低微的幸福

地位尊贵又如何?终究不如世间的小而凡俗的幸福。贵为皇妃,骨肉分离,寂寞深闺,终无意趣。而袭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仆人,有着凡俗家人的几分维护,得了宝玉的几分真心,竟也过得很有几分亮亮的颜色了。

这就是曹公对人世和人心的深切洞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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