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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知之者,义理耳

 精有 2017-10-30


【原文和陈荣捷集注】

来书云:“杨、墨①之为仁义,乡愿②之乱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③,汤、武、楚项之放伐④,周公⑤、莽、操之摄辅,谩无印正,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⑥,建辟雍⑦,制历律⑧,草封禅⑨,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

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非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

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

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

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

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①杨、墨。参看第九十三条,注四。《孟子·滕文公篇》第四,第九章云:“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欺)民,充塞仁义也。”程明道言二氏之害曰:“杨氏为我疑(似)于义,墨氏兼爱疑(似)于仁。”(《二程遗书》卷十三,页一上。原文“仁义”二字互换,于理不通。《近思录》卷十三,第一条载之,则改正之。)

②乡愿。《论语·阳货篇》第十七,第十三章云:“乡原,德之贼也。”《孟子·尽心篇》第七下,第三十七章云:“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故曰德之贼也。”

③禅让。尧子丹朱不肖。尧让帝位于贤臣舜。舜子商均不肖。舜让位于禹。参看《孟子·万章篇》第五,第四、五、六章。子之乃战国燕王哙之相。哙愚暗,属国于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哙不听政,反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三年而燕国大乱。(《史记》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页六上。)

④放伐。夏桀无道,汤放之于南巢。商纣无道,武王克之于牧野。(参看《孟子·梁惠王篇》第一下,第八章)楚项羽(前二○二卒)击杀义帝,自称西楚霸王,居心篡夺,卒至自刎。参看《史记》卷七《项羽本纪》。

⑤周公。周成王(前一一三二至前一○八三)年幼嗣位。周公摄政,纳贤制礼,而国大治。参看《史记》卷四《周本纪》及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页三上。王莽(前四五至纪元二三)在西汉平帝朝为大司马,擅权。既而弑平帝,立孺子婴,自摄其政。旋篡位,国号新。参看《汉书》卷九十九下《王莽传》。曹操(一五五至二二○)起兵讨董卓,击黄巾,迎立汉献帝。任丞相,封魏王。其子丕篡汉,国号魏。参看《三国志·魏志》卷一《武帝纪》。

⑥明堂。周天子于各地设明政教之堂,礼上帝,祭祖先,朝诸侯等大典均于此处行之。参看《礼记·明堂位篇》《大戴礼记·明堂篇》。

⑦辟雍。雍,亦作“痈”。像雍水环绕如璧。

⑧历律。历法、律吕。

⑨封禅。筑土为坛曰封,古者封大山而祭天。除地曰禅,禅小山而祭山川。

⑩礼乐名物。朱子《论语集注·述而篇》第七,第十九章,引尹焞(一○六一至一一三二)之语。尹论出自《论语解》或《论语说》,均已不存。

《月令》。吕不韦(前二三五年卒)集诸儒之说著《十二月纪》,名《吕氏春秋》。篇首皆有月令,即是月之政令。如仲夏之月,天子居明堂太庙。此十二月令合为《礼记》之《月令篇》。

训疏。指郑玄(一二七至二○○)等之训释。

六经、四书。见上条,注二。

齐宣。《孟子·梁惠王篇》第一下,第五章云:“齐宣王(前三四二至前二三四)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幽、厉。幽王(前七八一至前七七一)、厉王(前八七八至前八四二),皆周之暴君。

茅茨土阶。尧、舜之时以茅茨盖屋,筑土为阶。

成、康。成王、康王,周之第三、第四王,皆贤君。

岂非。全书诸本作“岂能”。今依孙锵,从施本改正。

不忍人之心。语见《孟子·公孙丑篇》第二上,第六章。

武帝。据朱刊《通鉴纲目》(嘉庆甲子[一八○四年]本)卷四(页四十九上下),汉武帝(前一四○至前八七)建元元年(前一四○)赵绾请立明堂,荐其师申公。帝使使者迎之,始议(肇讲)改历服色等事。

武后。据朱子《通鉴纲目》卷四十一(页九十四上),武则天皇后(六八四至七○五)垂拱三年(六八七)毁乾元殿作明堂。

泮宫。《礼记·王制篇》第二十五节曰:“《大学》在郊。天子曰辟(璧)雍(水),诸侯曰泮宫。”泮宫,亦作“頖”,谓学宫临泮池之旁。“泮”即“半”。泮宫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水也。

三代之学。《孟子·滕文公篇》第三上,第三章云:“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

不仁。《论语·八佾篇》第三,第三章。

律度。《史记》卷二《夏本纪》(页二上),称颂大禹之辞。

器数。礼乐器物。祝,掌祭祀。史,主文书。

笾豆。祭祀之礼器。

语出《论语·泰伯篇》第八,第四章。

星辰。《书经·尧典》第三节云:“乃命羲(氏)和(氏),钦(敬)若(顺)昊(广大)天,历象(考察)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玉衡。《书经·舜典》第五节云:“在(考察)璇玑玉衡(玉制可以旋转窥测日月星辰之机),以齐七政。”

七政。日月与金木水火土五星之运行,如国家之行政。

皋契。皋陶,又作咎繇。舜之臣,为士师,即执法之官。契亦舜臣,为司徒,掌教育。

禹稷。禹,舜臣,平水土。稷,舜臣,司农业。皆详《书经·舜典》,第十七至二十节。

遍物。《孟子·尽心篇》第七上,第四十六章云:“尧、舜之知而不遍物(事事要做),急先务也。”

曲知。一隅之知。

司马相如。前一七九至前一一七,有文章大才。受知于汉武帝。元鼎六年(前一一一年),撰封禅文,迎合武帝好大喜功之意,为后世所不取。参看《通鉴纲目》,嘉庆甲子[一八○四年]本,卷四,页一七三下。

拔本塞源。拔去木之本,充塞水之源。语出《左传》昭公九年。



【译文】

来信说:“杨朱和墨子也行‘仁义’,乡愿之人也以忠信相标榜,尧、舜和子之的禅让,商汤王、周武王、楚霸王都流放和讨伐过敌人;周公、王莽及曹操都主过政,这些事情如果糊里糊涂没有印证,让人们又何所适从呢?此外,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都未曾考察识别,如果国家要修古制的明堂、建古制的辟雍、制定历律、准备封禅的预案,又将拿什么作为标准干这些事情呢?所以,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道:‘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也。’这个可以说是定论了。”

您所讲的杨朱、墨子、乡愿、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各自的区分,和前面说的舜不告而娶以及周武王不葬而兴师的情景大致相似,可以类推。对于古今事变的疑惑,前面在讲良知时,已经以规、矩、尺度作比喻而加以说明了,应当不用赘言了。

至于说到明堂、辟雍等事情,似乎还不容不说。但说起来话也就长了,暂且就按您所说的加以辨析,或许能消除一点您的疑惑。

明堂与辟雍建制的记载,最早见于《吕氏春秋》,以及汉代学者郑玄的注疏中,但是六经与四书中,还未曾详细记载过这些。难道吕不韦和汉代学者们的知识,比夏商周三代的圣贤还要强吗?齐宣王时,明堂还有未毁掉的,由此可知,周幽王、周厉王时周朝的明堂全都完好无损。尧舜的时代,用茅草盖房屋、垒土作台阶,明堂制度未必齐备,但却不因此而妨害他们治理天下。周幽王、周厉王的明堂,虽然和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旧制相同,但却无补于周幽王和周厉王时的天下大乱。为什么呢?这不是表明:能用怜恤他人的仁德之心来实施怜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阶,也仿佛明堂;用周幽王、周厉王式的心来实施周幽王、周厉王式的暴政,即便有明堂,也是暴政实施的场所。汉代的汉武帝曾经重新探讨明堂之事;唐朝,武则天也大建明堂,他们治理国政的效果又如何呢?

天子建的学校称为辟雍,诸侯建的学校称为泮宫,均是根据建造的地形而命名的。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学问,其是以讲明人伦为核心,并不是把“辟”是否像玉璧,“泮”是否环水看得很重要。

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作礼乐,须有中和的品德。他的声音符合音律,他的举动符合法度的人,然后才能谈及礼乐。至于礼仪乐器的细节和技巧,则是乐工和祝史的工作。

所以曾参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君子重视道有三个方面,至于祭祀和礼节仪式,自有主管这些事物的官吏来负责)。”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为了“敬授民时”;舜“在璇玑玉衡”,主要是为了“以齐七政”。这些都是勤勉地用仁爱百姓的心来施行养民的政策。制定历法,掌握时令的根本,正是在于此。羲氏与和氏在推算历法方面的学问,皋陶和契不一定有,禹和稷也不一定有。尧和舜虽然很有智慧,也不能知晓所有的事物,即使他们也不一定能从事羲氏与和氏的工作。

但是,到了今日,依照羲氏与和氏的方法而世代相传的,哪怕是一知半解的具有小聪明的人,懂点占星术的浅陋之人,也能推算历法,占卜天像而不会有闪失。由此而言,难道后代那些一知半解具有小聪明的人反而比禹、稷、尧、舜更有才干吗?

封禅的说法更荒诞不经。这是后代奸佞谄谀之人为了献媚于其主上,浮夸其词,以迷惑君主之心且浪费国家财力。可以称得上是欺天骗人中无耻之极的卑劣行径,君子是对其不齿的。司马相如被后人耻笑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

您却认为这是儒生应学的,只怕还欠缺深思吧!

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因为他生而知之,而朱熹在解释《论语》时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礼乐名物之类如果真的与成圣的功夫相关,那么圣人也必须等学了之后才能知,这样的话,圣人也就不能说是生而知之了。说圣人生而知之,是专就义理而言的,而不是从礼乐名物方面说的,那么,礼乐名物之类也就和成为圣人的功夫没有关系了。之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仅指义理,而不是指有关礼乐名物之类的知识,那么学而知之的人,也只能通过“学”来“知”义理罢了;困而知之的人,也只能通过困知勉行的方法“知”这个义理罢了。

现在学者向圣人学习,对于圣人所能知的,不去通过学习而知晓,反而迫切地求知于圣人所不能知道的而将其作为学问,这不是将向圣人学习的方向给迷失了吗?以上所述,都是就您感到疑惑的地方稍作剖析,但是还没有涉及到拔本塞源这一根本论点。



此为传习录连载第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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