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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十日:那些穿越瓦罕走廊的大师| 周淮安

 alayavijnana 2017-11-19




01
  东晋隆安五年(公元401年),中国最西端帕米尔高原上,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僧与几名僧友一起,艰难地行进在雪山河谷间。


  雨雪交加,寒风怒号,杳无人烟,绵延不断的雪峰上似乎盘踞着令人恐惧的“毒龙”,它一怒吼就飞沙走石,让人胆战心惊。


  翻过一座雪山,前方还是雪山,走过一片荒原,又是一片荒原,河谷的尽头,仍然是河谷,让人感觉似乎每天都在原地踏步。


  这位老僧叫法显,山西人,两年前从长安出发,西去天竺(今印度)寻求佛教戒律,以济中国佛教之穷。


  在西出敦煌,跨过“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的大戈壁,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后,“葱岭”,即海拔4000米——7700米的帕米尔高原成为他面前最后一道险关。对于一个67岁的老者来说,这极可能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向死而生,艰难跋涉一个月后,法显越过了葱岭。他在《佛国记》中回忆说:“葱岭冬夏有雪,又有毒龙,若失其意,则吐毒风、雨雪、飞沙、砾石。遇此难者,万无一全。”  


  寥寥数笔,浓缩了多少生死一线与惊心动魄。


  即使今天,从塔什库尔干县城出发,沿着314国道和塔河畔的丝路古道一路南行,自然环境与一千多年前法显所见并无太多区别,依旧蛮荒、神秘而严酷。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一路苍凉,犹如行走在世界的尽头。


  南北走向的河谷窄的地方不过十余里,两边雪山绵延不绝,西边是萨雷阔勒岭与喀拉昆仑山,东边是巍巍昆仑。砾石荒漠草木稀疏,寒风呼啸,人烟稀少,除达布达尔等居民点外,车行一两小时,都见不到一个行人,高原的阳光下唯有无尽的空旷、寂寥。


02
  帕米尔高原,中国最西端的边陲之地。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片跨中国、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土地,是比西藏还更神秘,更难涉足的边境禁区。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天山、昆仑山、喀拉昆仑山、兴都库什山等著名的山脉在此汇集碰头,形成亚洲“山结”。从地理位置上看,这片生命的禁区又是“亚洲的十字路口”,往西通往中亚至欧洲,往南直下印度次大陆,往东前往中国。


  帕米尔既是生命的禁区,又是绕不开的文明通道。千百年来,敢于冒险的商队不断探寻翻越雪山的垭口,沿着激流冲刷的河谷前行,逐渐在群山间踏出一条条蜿蜒的丝绸之路,留下许多著名的山口、河谷与通道。


  摊开地图,可以看到帕米尔南北走向的雪山群间以“×”为标记的各种“达坂”(垭口),最为人知的是314国道(中巴友谊公路)的中国段终点——中国与巴基斯坦交界处海拔4733米的红其拉甫达坂。很多人到帕米尔直奔红其拉甫达坂而去,并以此为傲——能站在世界海拔最高口岸的确能引来朋友圈一片赞叹。


  问题是,中巴友谊公路虽号称“现代丝绸之路”,但古代丝绸之路却不走这个山口。红其拉甫不仅海拔高,气候恶劣,且山势陡峭,商队驮货的牲畜行走很困难,人员的风险也很高。


  正途就在不远的西北方,今阿富汗东北部伸向中国的瓦罕河谷,一个夹在雪山间东西约三百公里的狭长地带,河谷相对平缓宽阔,成为穿越葱岭的天然走廊。


03
  唐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一名中年僧人满载着经书,从印度踏上回国之程。当年偷渡出关,九死一生,西天取经的僧人,如今已经成为名震天竺的大师,被大乘尊为“大乘天”,被小乘尊为“解脱天”。


  他叫玄奘,法显之后又一位翻越葱岭的大师。法显西去天竺,他东归大唐,中间隔了两百多年。


  在随商队经过达摩悉铁帝国(阿富汗古瓦罕国)后,玄奘沿喷赤河进入上游的大帕米尔地区。


  在《大唐西域记》中,他笔下的波谜罗川(今大帕米尔)“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


  无论是方位与距离,自然与人文风貌,玄奘的记录千百年后依然精准,与我们今天看到的景象并无二致。后世的斯坦因、斯文·赫定等西方探险家视玄奘为偶像,怀揣着《大唐西域记》当做考古指南与“路书”。


  但是,玄奘究竟是由哪个山口进入的今天中国境内,一直让人疑惑。《大唐西域记》中仅说从波谜罗川“东南行”,翻山越岭,500里后抵达朅盘陁国(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县)。


  从地图上看,今天与瓦罕走廊接壤的中国明铁盖河谷有多个山口,南边的明铁盖山口、基里克山口通往今巴基斯坦,西边的东克克吐鲁克山口通往阿富汗,北面排依克山口通往今塔吉克斯坦境内的大帕米尔或小帕米尔,从理论上说,这些山口皆有可能。


  10多年前,央视与一位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在明铁盖河谷“考察”一圈后,宣布“明铁盖山口为玄奘东归古道”,并立碑纪念。


  其实,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留下了线索——波谜罗川中的高原淡水湖“大龙池”。近年来学界的研究和实地考察认为,玄奘当年是沿喷赤河自西向东溯流而上,到达其发源地“大龙池”——即位于今天塔吉克斯坦境内大帕米尔的萨雷库里湖。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专家多次到境外实地走访探查后,接合地貌与玄奘“东南行”与“大龙池”的定位,发现明铁盖、基里克等山口皆与玄奘之路南辕北辙,唯有排依克山口方位及通行条件完全符合。最终廓清了玄奘东归线路:从“大龙池”东南行——翻越排依克山口——进入中国境内明铁盖河谷——过公主堡——出河谷沿塔河向北走——朅盘陁国石头城(今塔什库尔干县)。

作者手绘明铁盖河谷各山口位置图,玄奘由北面排依克山口回国,而非明铁盖山口。


04
  深秋时节的帕米尔高原,浩浩流沙,茫茫荒漠,巍巍雪岭,秋色愈发苍凉。


  出塔什库尔干县城,我们想去走走玄奘之路,却碰上了《西游记》“敢问路在何方”的尴尬。


  想导航到“瓦罕走廊”或“明铁盖”等山口,手机上的各种地图软件顿时都“怂”了,要么根本找不到,要么装死不提供服务;想看看地形地貌,卫星地图上跳出几个字“该区域无卫星图”,原因你懂的。最后,只有靠手里一本民用的塔什库尔干地图向边境出发。


  向南沿着314国道与塔什库尔干河谷行驶70多公里,过达布达尔乡后,右拐向西进入一条土路,孤车激起一路烟尘,越走越荒凉,西方远处两座雪峰间似有一个山谷隐约在望。再前行数公里,从山谷中流出的一条河流汇入塔什库尔干河,形成一小块冲积台地。站在台地上,对岸的两座雪山形成了天然的大门,守卫着通向西方的神秘河谷。


  找到了!就是这条路!对照地图,这里应该是明铁盖河谷的入口——卡拉其古,由此即可通往瓦罕走廊。


  一阵激动后,才发现台地附近立有几块巨石。走近一看,更为激动,巨石上刻有“大唐玄奘东归经行处”“东晋法显西行经行处”字样。


  伫立河岸台地,眺望山谷,热血沸腾又感慨万千,在荒原上每走一步,似乎脚下激起的烟尘都是历史的尘埃,大师与先贤也许就在这个位置驻足。


  在那个民族历史的上升期,民族血液里沸腾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燃烧着无数光荣与梦想。他们无畏万里黄沙,不惧千里盐泽,仅凭一匹瘦马、一峰骆驼,便有走遍整个世界,看清整个世界的雄心壮志。


  为瞻仰佛迹,寻求佛理,自三国而下,一千余年,中国西行求法的僧人可谓络绎不绝。成百上千的求法者“轻万死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奈苑”,在西行之路上或死或留,能够求得真经,并留名史册的不过寥寥数人:三国朱士行、东晋法显、唐朝玄奘、义净……


05
  面向河谷,深深地三鞠躬,向先贤致敬。然后渡河,过卡拉其古,进入明铁盖河谷一路向西。


  进入河谷的第一感觉是路况明显比先前更好,一些路段还硬化了,据说这是近年修建的国防公路,为更好为边防哨所提供保障以及应对不时之需。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与阿富汗瓦罕走廊的边境没有开放,这里是严管的边境禁区,沿途都可以看到戒备森严的边防驻地。


  公路上不时有骑着摩托的“巡边员”往来,他们是当地塔吉克族人,面容黝黑,用好奇且警惕地目光打量着我——这个游客打扮的人到这干啥?估计我浓眉大眼,一看就不像叛变革命的人,所以没有管我。


  据媒体报道,正是在当地牧民、派出所与边防军的紧密配合下,几十年来,没有人能从这里成功偷越国境。从实地看,想从这里越境的确是“Mission Impossible”。不管你从哪个山口出入,最终都会走到河谷中来,所以唐以前这里就建有“公主堡”要塞,扼守丝路咽喉。


  往前走了几十公里,最后被边防检查站拦了下来,“有边防证也没用,前面是禁区,掉头回去。”去不了山口,想找公主堡遗址看看,但民用地图太不靠谱,边防叔叔笑着说:“在这里别信地图,很多东西你的地图上都没有,呵呵……”


  也许有人会说,你们既不是专家学者,又不是网络大v,往返上万公里,就去看看这种所谓的遗迹,有几个意思。


  鲁迅先生曾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生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大师们脊梁的硬度,唯有行走,才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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