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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墓志铭

 圆角望 2017-11-24

     □从维熙

到了湘西,不能不去凤凰城——那儿长眠着乡土文学的一代宗师沈从文先生永生的文魂。在我的认知中,前辈人中能纳入纯正乡土文学这块圣土的,似乎只有沈先生与孙犁了。毕竟他们的艺术灵性,是与他们青少年时代所在的那方水土融为一体的。

在我的记忆中,难得有与沈从文先生会晤的机缘。晚年的沈从文先生,似与文坛绝缘断电,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文学会议。记得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受一位日本友人之托,给沈老送一件信函,那是我唯一一次与沈老叙谈。当时,沈先生家居于崇文门东大街的一栋楼房内,室内没有任何装修,质朴得就像身着布衣布鞋的老先生一样。沈从文先生十分谦逊,在谈及文学话题时,他说文学的后浪已经覆盖了前浪。我认为,沈老所以说出这种话来,是出于长者的宽厚风范,而并非文学现实。沈老晚年一直淡泊文场,我十分尊敬老人远离尘俗的人文精神。

正是出于对沈老人文品格的崇敬,我一走进湘西凤凰城沈从文故居,心绪便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波动。加上沈老故居内的光线幽暗,更使我这个远方来者,如同行走在湘西大山的云雾之中。我本无意多在其故居内停留,但是,沈老孙女沈红祭悼爷爷的长文,却使我勃然情动而停步。

那篇长文用墨笔竖写,挂在沈老故居的耳房南墙上。文中写道:“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他也写了许多本未必都能懂的小书和大书,里面有许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画卷。这些文字与画托举的永远是沅水边形成的理想或梦想。”

我个人觉得,多少评论家对沈老文学的评说,都被沈红融入她的祭文当中了。我没有能读全沈老的作品,但是,他于1936年出版的《从文小说习作选》《湘行散记》以及他的名著《边城》,我是在青年时代就熟读过的。先生当年与胡也频、丁玲编辑的《红黑》杂志,我在西单旧书摊上也曾翻阅过。我认知中的沈从文先生,是一颗湘西水土塑成的“文魂”;凤凰城15年的少年生活以及后来一段在边川的士兵生活,铸造了他与湘西难以割舍的情愫。

沈红悼念爷爷长文的收尾,多多少少给了我认知上的一点安慰。她动情地写道:“我记得爷爷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冷暖最后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过去的风景里……透明的阳光透明的流水里,有我湿湿的想念。永远永远……”

多么令人神伤的文字!怕是只有真正理解沈老灵魂的亲人,才能有如此动情的表达。我久久为这卷长长的悼文所吸引,文中还写到她要送爷爷回到他的土地,送老人长眠到他的风景中。沈从文先生的墓园,就在凤凰城郊的一片苍绿之中。离开先生的故居,驱车大约十几分钟,就是沈从文魂牵梦绕的湘西山峦。沿山路而上,再拾阶数十层,可见墓碑之前有一块斑斓石壁,上边刻有沈从文先生的遗墨。字体是墨绿色的,上写: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这几句朴实无华的格言,我是铭刻于心扉了。我理解那个“我”字,既是自我,又是非我。说其是指自我,是我行我素的含意;说其非我,最后一句是指客体的他人而言。我想:碑前影壁所以留下这几行文字,是否它内藏沈从文先生对社会以及对人生的认知?试想一下,一个年轻时就立志从文的湘西才子,到了人生的成熟期,忽然弃笔去从事古代服饰研究,在精神上要经历多么大的洗礼。

墓园周围的林木,已然有落叶飘零。一代文星,长眠于他的故土,固然可了却其乡思之魂,但是其文魂是否得以安息,则为文史学家们留下了一个研究课题。我顺手拾了一片墓碑之前的落叶,夹在书内,从湘西带回北京。日前翻看此书时,见叶片已然枯黄碎裂,感伤之情便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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