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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角杯考

 RK588 2017-12-04

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們對於文化的需求增高,中國對外文物交流展也日益增多.但有許多珍貴文物,因為易損或者不宜移動,於是在2002年,國家文物局規定了禁止出境文物類型,并列出一個名錄,明確的規定了64件/套禁止出境展出的文物,這些文物大多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中國歷代文物珍品,在教科書上出現過,比如后母戊鼎,立鶴方壺,馬踏飛隼,何尊,曾侯乙編鐘,馬王堆T形帛畫,滿城漢墓長信宮燈等.可以認為,這64件/套文物是中國的頂級國寶,廣州西漢南越王墓的玉角杯也在其中. 


 

因為製作玉質容器需要掏膛,產生廢料多,且技術難度大導致成品率低,所以目前所見唐宋以前的玉質容器數量并不多(不含銅框嵌玉形式容器),總數二十來件,其中有三件出土自南越王墓,分別是玉角杯,玉盒和承盤高足杯.玉角杯入土前口已微殘,但墓主依舊帶入墓中,並且放置在墓主棺內外棺之間的頭箱中.表明墓主生前對這件角杯極為珍愛.

這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件高古角杯,但在漢代壁畫中有出現表現手持角杯喝酒場景,宋明清有仿古角杯傳世,說明這件角杯在歷史上不是孤品,至少宋代人是見過類似的器物(未必是玉質). 













青玉角杯多角度及透光照片





拓片及線圖

拓片摘錄自《西漢南越王博物館珍品圖錄》

線圖摘錄自《廣州文物考古集》



1,概況

玉角杯以一整塊白玉琢製(可能是青海玉,而非一般認為的和田玉),整器形似犀角,中空;通長18.4cm;口略呈橢圓形,口徑5.8-6.7cm;薄胎,厚度均一,壁厚0.2cm;口沿往下有兩條綹裂,沿著綹裂有沁;內壁也做了拋光,十分光滑;杯內壁底部因為拋光不便,還留有管鉆痕跡;重372.7克.

 

口沿一道陰刻線玄紋描邊,主體圖案是一條盤繞杯身的螭,從螭頭陰刻開始,逐漸向淺浮雕,高浮雕過渡,表現螭身;到杯底位置,則有高浮雕開始向圓雕透雕過渡表現螭尾的多次分岔的尾,尾的主體以絞絲紋表現,向下打卷附在杯壁後再在杯底開始上卷,折上杯身并盤繞,再由圓雕過渡到高浮雕淺浮雕直到口沿位置.整個紋飾在多處有意表現疊壓的層次感,雕工與器身,做到了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統一.角杯的製作者似乎刻意在炫技,但炫的恰到好處,整器一氣呵成,毫無堆砌與生硬感.如此精湛的玉器讓筆者由衷傾倒,很難相信牠出現在不是京畿地區的偏遠的南越國.

在角杯靠內側位置,因為加工的不便,還可以清晰的看到製作工序的殘留.杯底可以看到管鉆掏膛留下痕跡;在螭尾捲起的內側還殘留桯鉆的鉆孔和未拋光的鎪痕.因為這些地方沒有細加工,表面較為粗糙,表面積自然比拋光處理後的大,也就增加了受沁的面積,因此有明顯的受沁,而細加工過的地方,幾乎無沁.





杯底未細加工的地方,可以明顯看到桯鉆痕和鎪痕



杯底管鉆留下的痕跡


玉角杯融合陰刻線,淺浮雕,高浮雕,圓雕,透雕和掏膛工藝於一身,用上了除去活鏈和俏色以外所有的治玉工藝,是目前所見技術最精湛的兩件漢玉之一(另外一件是巢湖北山頭一號墓銜環螭虎踏虎玉樽).

安徽巢湖北山頭一號墓銜環螭虎踏虎玉樽

(該玉樽是筆者所見技術最精絕的玉器,幾乎看不到加工痕跡,但是藝術境界稍差,似有堆砌感)


 

2,紋飾

青玉角杯主體是一盤繞杯身的螭,一部分區域有留白,一部分區域以勾連紋補白.勾連紋在戰國到兩漢常見,這種紋飾由西周的龍首紋簡化而來,和戰國兩漢常見的轂紋同源.


西漢勾連紋的實例,與玉角杯上的勾連紋同樣

(徐州獅子山楚王墓螭虎玉戈局部)

 

玉角杯上出現的螭,也是西漢玉器上經常出現的紋飾樣式,比如徐州獅子山楚王墓,河北滿城中山靖王墓;南越王墓也有多件玉器上出現;湖南安鄉縣西晉劉宏墓出土一件屬於漢代的玉樽上也是這種螭紋.

這種螭目前最早見於戰國晚期玉器上,比如山東淄博商王村戰國墓葬和安徽長豐楊公楚墓,當是戰國時期常見的轂紋玉龍演化而來,與螭虎和徐州獅子山楚王墓出土的S形玉龍有同源關係.在徐州北洞山楚王墓出土的一件韘形珮上同時出現這兩種神獸,說明這兩種神獸至遲在西漢時是有明確的區別.


山東淄博商王村戰國晚期晚段墓葬出土的螭紋環



戰國玉龍樣式

(戰國晚期中段,湖北棗陽九連墩一號墓出土)



徐州獅子山楚王墓出土的S形玉龍



徐州北洞山楚王墓韘形珮

圓雕為螭虎,韘體右下位置淺浮雕為螭

 

這種螭的主要特征是尖吻,尖耳,圓眼,面似狐狸,頭上有長且飄逸分叉如流雲的角,身體如流雲般彎轉流暢,有雙翼,翼像角一般飄逸分叉,尾也分叉,即所謂的歧尾,通常歧尾中的一尾做絞絲紋形,另一尾光潔,但也有兩尾都光潔的情況.西漢早中期開始這種螭腮較鼓,除尖嘴外近似方臉,東漢至魏晉,臉部下巴變成倒三角形.因為這種螭,尾巴更像鳳尾,所以也有被有些學者稱為尖嘴鳥獸.需要指出的是,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館徽那件玉璧上,是螭而非龍,所以準確名字應該叫透雕螭鳳紋重環玉璧.


徐州獅子山楚王墓的玉螭形珮



滿城中山靖王墓的螭紋的玉帶鉤

鉤體的螭和鉤首的螭已經有所不同


湖南西晉劉宏墓出土的螭鳳紋玉樽

(圖摘錄自古方:《中國出土玉器全集·湖北湖南卷》)



南越王墓透雕螭鳳紋重環玉璧



銜環玉鋪首,鋪首獸面的左側既是螭.


 

3,功用和源流

 

中國自新石器時代起就流行葬玉,特別是到了漢代,葬玉發展到了巔峰,那麼玉角杯是否屬於葬玉呢?

南越王墓出土大量的玄璧,是典型的葬玉;而內外棺之間的足箱出土有不少陶璧,這是典型的明器,說明南越國當時也有製作明器的風俗;南越王墓的絲縷玉衣,很大部分玉片玉質不佳,和石峽文化玉器玉料近似,石性很強,部分玉衣片改製於其他玉器;南越王墓其他玉器也存在舊玉改製的情況,說明當時南越國的玉料稀缺.玉角杯的玉料是一塊上乘籽料,這麼大的籽玉料在當時也很難獲得;整器沒有粗製爛造或者急匆匆趕製的情況,如此精湛的玉器在純手工使用砣機的治玉方式下絕非三五年可以製作出來,可能還有雕廢的作品;玉角杯口沿的缺損,南越王墓出土多件玉器有殘損但依舊下葬看,趙眛生前對於這些玉器也是珍愛有加的.所以玉角杯在內的這些玉器都不是為喪葬特地製作的葬玉.

其口沿的缺損當時墓主生前使用或者把玩時無意磕損,且磕出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沿著缺損的兩條裂紋.

 

在人類歷史製陶技術不發達的時候,天然的竹筒,或者一端開口的動物的角,是最早的容器,這也是中外早期都有角形器的原因.但因為時間久遠,有機質文物易朽,留存不下來.在陶器和漆器製作技術發展起來以後,有仿角杯的陶杯和漆杯留存.但此時的人們還僅僅是作為容器使用,延續之前的使用習慣,并沒有類似後來的犀角可以解毒的觀念.

在歐洲,公元前4000年前後,製作有陶質角杯留存至今,應該就是這種情況,但公元前4000年距後世來通斷檔太大,兩者不應該有源流關係.


歐洲公元前4000年前後的陶角杯


在山西省翼城縣大河口西周霸國墓地出土有漆角杯殘跡,也是這種情況.

 

先秦很多酒器,比如觥,觶,角(jue音,似爵非爵的酒器),觴和觚.從漢字的造字特征看,這些酒器最開始的時候並非青銅材質,而是動物的中空的角,後來的青銅器仿這些角,這些字也就成了青銅器同器形器物的名稱了.包括繁體字的重量單位“觔”也是角字旁,也表明,角形器在當時還具有度量衡的功能.這種情況類似很多青銅器仿陶器的造型,比如鬲,鼎,爵和豆.

筆者認為,這件玉角杯,當是文獻中提及的“觥”.現時觥是指由宋代人定名的似匜非匜的一類青銅酒器,比如折觥和后母辛四足觥.這類青銅器存世數量極少,全球已知不到百件,一出現就是成熟形態,目前尚無自銘“觥”的這類器物被發現,所以它們本來的名字還尚待考證,筆者認為就是匜的特殊形式.和這種酒器相關的一個成語廣為人知:觥籌交錯.形容宴飲酣暢的場景,這個詞最早出現在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中,文中的與籌交錯的觥應該就是現在稱之為觥的器物,與真實的觥沒有關係.


目前被定名觥的器物標準樣式


《詩經·周南·卷耳》中,“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表明觥是飲酒器而非斟酒器.與目前定名為觥的青銅器使用功能上也不符.

觥在《說文》中本作觵,兕牛角可以飮者也,其狀觵觵,故謂之觵.《徐曰》觵,曲起之貌.《傳》角爵也.《疏》禮圖云:觥大七升,以兕角爲之.一說刻木爲之,形似兕角,蓋無兕者用木也.韓詩云:觥受五升,所以罰不敬.觥,廓也.君子有過,廓然著明也.《周禮·春官·小胥》觵其不敬者.《註》觵,罰爵也,本或作觥.按詩詁曰:兕觥,角爵.言其體.註:觥,罰爵,解其用.然詩卷耳、七月稱兕觥者,皆非所以罰,則是觥爵之大者,或用以罰,非專爲罰也.

這些文獻記載,都指向觥應該是角杯一類酒器,而非似匜的斟酒器.

 

先秦至兩漢,應該是有大量的這種器物存世,只是因為材質易朽而未能留存至今,楚地漆器留存眾多但無漆木角杯出土,應該是和他們的生活習慣相關.

 

1928年殷墟出土有一件青銅兕觥,應該就是青銅仿角形鑄造;南京博物院藏一件江蘇鎮江煙墩山西周墓出土的一件角形青銅器也是這種情況.


殷墟出土兕觥

圖摘錄自李濟:《安陽》


江蘇鎮江煙墩山角形青銅器



石樓桃花莊龍形兕觥


山西省石樓桃花莊出土一件商晚期龍形兕觥,現藏山西博物院,是第三批禁止出境展出94件/套文物之一.與安陽殷墟出土的兕觥略形似,整器呈船形,這件龍形兕觥有蓋,龍嘴做流,能自立於桌面,在兩側各有四個鈕,表明可能是用於懸掛使用的,其器形是目前所知的孤例,其具體功能與定名還有待考證.



4,使用方式

 

洛陽燒溝漢墓壁畫上出現一個人手握角杯的畫面,可以看出這類角杯是握持使用的;依據角杯口沿傾斜和螭頭所在位置,可以推定,玉角杯飲酒時候應該是嘴對著螭頭位置,但因為螭頭并不在口沿的中心線上,所以嘴的位置應該靠近螭頭旁邊勾連紋位置.


河南洛陽燒溝61號西漢墓壁畫局部

(圖摘錄自《洛陽漢墓壁畫》)


這件玉角杯沒有底座伴隨出土,其自身不能正立於平面.所以可能這類器物就是在宴飲時候一直手持的,並不放到桌面上.

關於這類角杯是否用於罰酒,筆者認為存在這種情況,但是玉角杯這般珍稀,應該不會用於罰酒. 


 

5,玉角杯與來通

1970年10月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一批唐代珍寶,其中有一件鑲金獸首瑪瑙杯.該瑪瑙杯也是第一批禁止出境展出的64件套文物.瑪瑙的硬度比玉高,但韌性要差很多,所以以一整塊纏絲瑪瑙掏膛做成杯,難度要比玉高很多,這也是該瑪瑙杯局部未精細處理和壁存在厚度不均的原因.



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鑲金獸首瑪瑙杯


唐代對外交流頻繁,許多唐的文物帶有濃郁的異域風格,這件鑲金獸首瑪瑙杯就是受中亞和歐洲的來通影響下的產物.唐代的玉帶板上也時有出現胡人拿著來通喝酒的場景,唐代的墓葬也作為明器使用的三彩角杯出土.


出現胡人手捧來通喝酒場景的玉帶板



三彩角杯




歐洲的銀質鎏金來通

在該來通的口沿位置有捶揲出的圖案表現來通使用方式


至於歐洲的來通杯為何做成犀角形,是因為當時歐洲人認為犀牛角具有解毒功能.無獨有偶,在中國,犀牛角也應用於治療中風上,《神農本草經》上也認為犀角可以解毒. 

 

但南越王墓玉角杯和何家村瑪瑙杯及來通不一回事.

 

首先,在結構上,來通杯兩端開口,似漏斗;而中國角杯一端開口,只是杯子的特殊形式;

其次,在使用方式上,從歐洲的來通杯及中國唐代玉帶板上可以看出,來通杯是手捧著,嘴對著小頭端的獸首喝酒使用的;從洛陽燒溝漢墓壁畫上看,中國的角杯則是手握著,嘴對著唯一一個開口喝酒;

再次,從觀念上,歐洲人認為酒杯做成這種形狀,是認為具有犀牛角的解酒毒功能;而中國角杯,只是器形和使用功能的延續,雖然犀牛角可能被用來煉丹,但并沒有資料表明中國使用這種角杯有出於犀牛角可以解酒毒的觀念;

最後,從裝飾藝術和構圖上看,歐洲的來通和何家村的瑪瑙杯,其動物形象寫實度極高,而中國的角杯和酒器上的動物則都是想象中的神獸;來通及何家村瑪瑙杯獸頭在小頭端,且不表現身體或者只表現半身,身體與杯身融合;南越王墓的玉角杯,是螭頭在大頭端,頭不與大頭端融合,螭身雖盤繞杯身幾圈,但也沒有和杯身融合.



宋代仿古角杯,集美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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