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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最美好的生命举止

 爱雅阁 2017-12-13
 
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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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看来,阅读,不仅是一项生活内容,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的知识构成、价值判断、审美习惯,多来自于阅读。我是上世纪60年代末生人,我的青春期没有互联网,我是在读书中长大的,它帮我完成了和历史上那些优秀人生的交往,有了书,你就不孤独,即有了全世界的旅行,即可领略全人类的精神地理和心灵风光。

在这个电子媒介时代,我尤其推崇纸质阅读。抚摸一本好书,目光和手指从纸页上滑过,你内心会静下来,这是个仪式,就像品茶,和一个美好的朋友对坐,氤氲袅袅,灵魂游弋,你会浸在一个弥漫着定力和静气的场中。而浏览网页,不会有这感觉,你只想着快速地掳取信息,一切在急迫中进行,这就不是饮茶了,是咕嘟嘟吞水。纸质阅读是有附加值的,它会养人。

读书不是查字典,不要老想着“有用”,其价值不是速效的,是缓释的,是一种浸润和渗透的营养,一个人的心性和气质哪儿来?就是这样熏陶出来的。古人说,“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过去不解,后来我懂了。一方水土一方人,“阅读”即一方水土,水土的效果取决于你的书籍质量和吸收能力。

你提到我那本阅读札记《跟随勇敢的心》,不错,正像自序所说,这是我深夜精神私奔、与大师对话的结果,也记载了我青春岁月的心路,当时我客居在一个小城,大运河边,很闭塞,很安静,我的家当是几纸箱书,那是我唯一的人生行李。在那儿,我度过了最重要的读书时光,那时候,感觉白天很小,夜晚很大,因为一亮灯,纸箱一打开,时空即变了,那时候的夜真长啊,星空下,一个青年走出很远很远,然后赶在天亮前回来……那是李白杜甫徐霞客的星空,那是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的星空,那是苏格拉底和伏尔泰的星空,那是法国大革命和“五月花号”的星空…… 

我把优秀作家分成三类:一类可读其代表作,一类可读其选集,一类可读其全集。有位大学生去远方支教,一个荒凉空旷之地,来信问带什么书好,我想了想,说:若你只带一部书,那就带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吧,它的精神体魄能激励你变得强壮,它能像体能教练一样辅导你,让你美好而自足地面对世界,不再盲目求教或求助于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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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精神的端庄和美感而言,我推崇罗曼罗兰和茨威格,我称之为“人类作家”,亦即前面说的第三类。茨威格,是对我有贴身影响的作家(这种影响,某种程度上和“精神体质”有关,或者说,他是我的“过敏源”,我反应大),其文字有一种罕见的高尚的纹理,有一种抒情的诗意和温润感,他对热爱的事物有着毫不吝惜的赞美,尤其对女性,极尽体贴与呵护,很绅士、很君子,他是天然贵族,我欣赏他的心性和教养,我高度信任他的文字,这种感觉在别人身上很少获得。

  读他们的时机越早越好,一旦你读了大量流行书和快餐书之后,即很难再领略其美感,因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

  一个人,拿什么来为自己奠基,拿什么做“人之初”的精神功课,很重要。

       
我对年轻朋友说,趁青春,多读几部优秀长篇。据我的体会和观察,一个人30岁后,很可能无缘长篇小说了,不单少了闲暇,更重要的是没了心境,没了与之匹配的动力和好奇心,没了那种全神贯注、身心并赴、如饥似渴的状态。读长篇是大投入,需要一种生活节奏和内心节奏来配合,长篇是一种“慢”、一种“长途”,读它是一场漫长的精神徒步,要求你不功利、不急躁,体力和心力都充沛,需要你支付一份绝对信任……而30岁后,人似乎不愿再把自己交出去了,少了一种对事物的迷恋能力,疑心重,拒召唤,畏惧体积大的东西。

  请一定别忘记诗歌!诗是会飞的,会把你带向神秘、自由和解放的语境,带向语言乌托邦。诗,表达着语言的最高理想和生命的最纯粹区域,其追求与音乐很像。和长篇一样,青春应是读诗的旺季,这时候的你,内心清澈、葱茏、轻盈,没有磐重的世故、杂芜的陈积和理性禁忌,你的精神体质与诗歌的灵魂是吻合的,美能轻易地诱惑你、俘虏你,你会心甘情愿跟她走。

  诗是用来“读”的。和“看”不同,“读”是声音的仪表,是心灵的容颜,是一种爱情式的表白。“读”,把文字变成了情书,变成了光芒,变成了激动和颤栗……读诗者,往往是最热爱生活的那一群人,是灵魂端庄而优雅的人,是幸福感强烈而稳定的人,是血液藏着酒精和火焰的人。诗歌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向生命致敬和献辞的方式。这是一种古老的方式,也应成为一种年轻的方式。

  不知为何,“读”书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人的嘴唇变得懒惰而迟钝,变得嗫嚅不清、语无伦次。留住“读”的习性吧,别丢了,这是热情,是本领,是生命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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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文学而言,我觉得不妨多读两类东西:一是古典和经典,比如莎士比亚、安徒生、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康帕斯托乌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川端康成、卡夫卡、雨果、海明威、泰戈尔、马尔克斯……比如鲁迅、沈从文、萧红、丰子恺、汪曾祺、孙犁等。再者即当代作家的好作品,尤其本土作家,毕竟母语写作,而翻译作品,往往有美学和信息上的损失,这个名单太长,不列举了。

 另外,我觉得一个人一定要读点儿哲学,精神构成中要有一点务虚和形而上的东西,它们最接近世界真相和生命核心,哲学提供的就是这个。

  人世间,思想家很多,“生活家”很少。纯真意义上的生活,聚精会神的生活,超越阴暗和苦难的生活,不被时代之弊干扰的生活。

  除了思想榜样,我们还要为自己积攒一些生活榜样,一些朴实而简美的情趣之人,一些“生活的专业户”,做我们的精神邻居。

 丰子恺、王世襄,我非常喜爱的两位生活大师,是那种“长大成人却保持一颗童心”的人,是让你对“热爱生活”永远投赞成票的人,我称之为精神上的“和平主义者”和“绿色环保者”。我甚至开玩笑,多读他们,可防抑郁或自杀。

  穿越浊世的丰子恺,是顽强地将童心葆养一生的人。他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是如此稳定,不依赖任何条件。儿童,是他的画材,也是他的宗教;是他的儿女,也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作业,也是他的课本;是他心灵的糖果,也是他思想的字母。儿童的游戏、儿童的逻辑、儿童的爱憎、儿童的简易与自由……都让他深深痴迷。

  我欣赏丰子恺和孩子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更理解他对儿童被成人社会俘虏后的那份痛惜。初为人父,有报纸采访我的育儿想法,我说:对童年而言,美学意识的苏醒和启蒙,或许是最重要的,包括人格、情感、自然审美等。我担心的是,社会环境和你帮孩子搭建的心灵环境太不匹配,太厚黑和太唯美,太杂芜和太纯净。但我不后悔,因为孩子有一个合格的童年。童年即童年本身,它是独立的,有尊严的,它不能作为成人的预备期被牺牲掉。当年,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出版时,我在封面上题写了这样一句话:“让灵魂从婴儿做起,像童年那样,咬着铅笔,对世界报以纯真、好奇和汹涌的爱意……”

  枕边,我常放丰子恺的画册,以酝酿一场美好的睡眠。我常想,这个国家的气质和日常生活,若染有一点丰子恺味道,该多好,该多好。

 大师已去,却把他的孩子献给了全世界:阿宝、软软、瞻瞻、阿韦……丰子恺作品,我最喜爱的,是50年代前的,之后的画,孩子们戴上了红领巾,脖子有点硬了。

 罗曼罗兰有言:“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是我心目中的好作家标准,好的作品和人生,都实践着这一点。

  一个人的真理,只有参考意义,没有信奉意义。更何况,对精神和心灵来说,真理并非最高的价值标准,只有在自然科学上,真理才是最高价值。

  读书不为别的,是让书里的那些精神光线或美学营养,照亮我们,提升我们的心灵视力,滋养和愉悦我们的人生。有句话说得好,“你喜欢这些东西,说明你本身即属于这些东西”,除了意义,要尊重自己的喜欢或不喜欢。一本书,若既有意义又有意思,那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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