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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商报》:王开岭谈读书、创作和电视

 无名小兵 2013-01-04

 

《新商报》:王开岭谈读书、创作和电视

2012-11-20 03:45:06

 

引语:最近一期的《读者》收录了王开岭先生一篇悼念史铁生的文章,叫《轮椅上的那个年轻人,起身走了》,其中有一段深情的文字:“史铁生属于那种人——他们以自己的生活、创造、姿态和穿越岁月的神情,给时代绘制肖像、给人类精神添加着美、尊严和荣誉。正因空气中有其体温,树木上有其指纹,这世界才不荒凉,街道才不冰冷,人群才不丑陋。只要一想到人群中还有他们,大家一起走,一起唱,一起看花开花落、云舒云卷……我们即会坚称这世界很美好,这人生值得过。”

………

(采访记者:关军)

 

1. 从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您的阅读范围非常广泛,您怎样理解“读书”?您从阅读中得到了什么?

 

在我看来,阅读,不仅是一项生活内容,而且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的知识构成、价值判断、审美方式,多来自于阅读,我是60年代末出生的人,我的青春期没有网络,我是在读书中长大的,它帮助我完成了和历史上那些优秀人生的交往,有了书,你就不再孤独,即有了全世界的心灵旅行,即可领略全人类的精神风光。

在这个电子媒体时代,我尤其推崇纸质阅读。抚摸一本好书,目光和手指从纸页上滑过,你的内心会安静下来,这是个仪式,就像品茗,犹如和一个高质量的朋友对坐,你会笼罩在一个弥漫着定力和静气的场中。而浏览网页,你不会有这种感觉,你只想着快速地掳取信息,一切在急迫和焦虑中进行,这就不是饮茶了,而是咕咕嘟嘟吞水。纸质阅读是有附加值的。这也是写字和书法的区别。

读书不是查字典,不要老想着“有用”,其价值不是速效的,它是缓释的,是一种浸润和渗透的营养,一个人的心性和气质哪里来?就是这样熏陶出来的。古人说,“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过去不解,现在我懂了。一方水土一方人,“阅读”就是一方水土。当然,水土的成分取决于你的书籍质量和吸收效果。

 

 

2. 记者:您的阅读札记著作《跟随勇敢的心》是深夜精神漫游、与大师对话的结果。您在其中提到不少作家和作品,对您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是谁?您眼中的好作家的标准是什么? 

 

这我新出的个人文集中的一本。我把优秀作家分成三类:一类可读其代表作,一类可读其选集,一类可读其全集。某回,有年轻人请求荐书,我说:若你只能读一部书,那就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吧,它能让你美好而自足地面对世界,而不再胡乱求教或求助于别人。就精神的端庄和美感而言,我最推崇的是罗曼罗兰和茨威格,我称其为“人类作家”,其属于我方才说的第三类。而茨威格,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读他们的时机越早越好,一旦你读了大量流行书和快餐书之后,即很难再领略其美感,因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会变得不耐烦。

我觉得仅就文学而言,不妨多读两类东西:一是经典,比如契诃夫、托尔斯泰、康帕斯托乌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川端康成、奥威尔、罗曼罗兰、茨威格、卡夫卡、雨果、海明威、马尔克斯、沈从文、丰子恺、汪曾祺、孙犁等人。二就是当代作家的好作品。另外,我觉得一个人一定要读点诗歌和哲学,精神构成中要有一点务虚的和形而上的元素,而这恰恰最接近语言真相和生命真相,诗歌和哲学提供的就是这个。

丰子恺、王世襄,是我非常喜爱的两位生活大师,是那种“长大成人却保持一颗童心”的人,是那种让你对“热爱生活”投赞成票的人。我开玩笑地说过,多读他们,可防抑郁或自杀。穿越浊世的丰子恺,是顽强地将童心贯穿一生的人,他安静的灵魂,像草木,不依赖任何条件。我常想,这个国家的气质和日常生活,若有一点丰子恺味道,该多好。睡前,我常翻丰子恺的画。丰子恺把他的孩子们献给了世界:阿宝、软软、瞻瞻、阿韦……连画里的成人也是孩子气质。丰子恺的文与画,最好的部分,是50年代前的,之后画中的孩子们,都戴上了红领巾,有点硬了。

罗曼罗兰有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是我心目中的好作家标准,好的书和作家本人,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点。

 

3. 现在每年出版的书很多,我们报社每周都会推出一个类似于读书专刊的版面,专门向读者推介一些好书,但有时候我们也很困惑,到底应该向读者推荐什么样的书。您是如何从茫茫书海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书的?您对读者有什么样的建议?

 

我给年轻人的提醒是,不要接触太多畅销书和明星书,顶多快速扫一眼,不要让它们占据你的书房和时间。因为“畅销”角色决定了它的快餐品质,它是为取悦你而策划出来的,它不可避免地带有粗糙、轻佻、狂欢、诱惑的气质,你会得到迎合却得不到提升,而且它大多是包装和炒作的结果,属一次性消费,那些排行榜也往往是兑水的。

一本好书,生产方式上一定有一种“手工”的品质和痕迹,其主人一定是沉静、含蓄的,不喧嚣不浮躁,同时意味着一个较长的工期。人生,若能找到一些好书并安置在身边,那你就很幸运,就很富有,相当于你住在一栋优美的房子里,不仅有好的情侣,而且周围都是好邻居。

积累好书,确实需要一些渠道,比如你可追踪自己喜欢的某个作家,从他的阅读经历中发现线索,如果你欣赏一个人,那么他欣赏的东西很可能就适合你。另外,生活中可寻找一些高质量的书友,把他们的资源变成你的资源。读书是一种生活,需要孤独,也需要分享,有一些书友是件很幸福的事。

 

4.您好象特别喜欢史铁生,个中原因是什么?

 

史铁生是一个心灵恳切、精神诚实的人,是一个涤清了生命浮华的人,是一个和自己充分对话的人,这非常难得,只有特殊命运和特殊的生命状态,才能实现这一点。

他是安静的、祥和的,而我们是喧嚣的、骚动的。他是一杯纯净水,我们是混合饮料,掺了多少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虽然我的一些朋友是他的朋友,但我们没见过面,也没有这冲动,我觉得安静是一种美,也是一种美德。我在用心灵注视他,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无论于这个城市,还是这个时代,空气中有他的成分。这种成分让我感到欣慰而满足。当他去世后,我感到了难捱的孤独,你觉得空气成分瞬间变了。这就是他的意义。

包括王世襄,他们去世时,我在做新闻频道的《24小时》节目,当晚我们加了条新闻,我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5.从《古典之殇》和《轮椅上的那个年轻人,起身走了》中可以看出,您似乎喜欢过去的东西,比如破旧的地坛,古人笔下的风景,都让您非常留恋,您甚至给《古典之殇》这个集子起了个“纪念原配的世界”的副标题,在现实生活中您是不是特别喜欢怀旧?随着社会发展和人口数量增加,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失去很多东西,把过去想像得那么好,会不会有美化嫌疑?

 

 

《古典之殇》是我最新的散文集,本来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我想让他们知道父辈的童年,我那代人的童年是和大自然一起的,我们的玩具就是大自然本身,书中有篇文章叫《每个故乡都在消逝》,讲了我的初中作文,里面提到的乡村风光和种种儿趣,二十年功夫,它们全不见了,被“发展”吞噬了,而这些自然风光和生活美学,它们曾经存在了几千年,而我们这么快就开始回忆了,这让我心情沉重,我决心把这本书放大了来写,与期说它写给过去,不如说写给未来,写给想在一个美好的国度过一种美好生活的人们。历史,会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着我们,会再次相遇。而且,这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相遇。

 

6.读《精神明亮的人》等著作可发现,您是非常深邃敏感的,您的爱恨都非常强烈,您觉得一个出色的作家,应具备怎样的素质和品格?

 

一个人,能不能在精神和行动上建立起与时代的关系,决定着一个作家的气象和格局。他要具备两种能力: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你的关怀力越大,就越会激发这两股力量,爱得越深沉,就会更深刻地看清爱的敌人,遭遇那些威胁美好事物的东西,你就要去抗争,去保卫,为了爱,为了你爱的人和事。爱与恨,既属于感情,也属于理性,是交织在一起的。熟悉我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几乎每篇文章中,它们都同居在一起。

要关心时代,要关注我们这个生存共同体的遭遇和命运,责任有多大,才情就有多大。生活态度就是写作态度,这是我的写作立场。我觉得一个好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赤子。

在我这套文集的封底,编辑在设计时引了几段话,一段是读者的评语:“他在一个措辞不清的黄昏里,具有罕见的说是与不是的坚决与彻底能力。他在一个虚无主义的沙漠中,以峭拔的姿态和锋利的目光,守护着美与良心。”

另两段是我书中的话:“即使在一个糟糕透顶的年代、一个精神和心境被严重干扰的年代,我们能否在抵抗阴暗和障碍之余,在深深的疲惫和消极之后——仍能为自己攒下一些美好、明净的生命时日,以不至于太辜负一生?”

“让灵魂从婴儿做起,像童年那样,咬着铅笔,对世界报以纯真、好奇和汹涌的爱意……”

 

 

7.作为著名电视人,工作非常忙碌,您是怎么建立与阅读、写作的关系的?有没有可以和读者分享的经验?

 

我在《古典之殇》一书中有篇文章,叫《在古代有几个熟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做电视新闻,即那种一睁眼就忙于和全世界接头、急急问“怎么啦怎么啦”的差事。我有个程序:下班后,在下行电梯门缓缓闭上的刹那——将办公室信息留在楼层里;回家路上,想象脑子里有块橡皮,它会把今天世界上的事全擦掉。我的床头,永远躺着远离时下的书,先人的、哲学的、民俗的、地理的,几本小说、诗歌和画谱……我需要一种平衡,一种对称的格局,像昼与夜、虚与实、快与慢、现实与梦游、勤奋和慵散……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多维的人,一个胡思乱想、心荡神驰之人。而新闻,恰恰是我心性的天敌,它关注的乃当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远是最新、最快、最理性。我必须有两个世界,两张精神餐桌。否则会厌食,会饥饿,会憔悴,会憎恶自己。我对单极的东西有呕吐感。”

 

8.文学让人沉静,作者需要面对自己,电视需要面对大众,相对比较喧闹,在文学和电视之间您有觉得矛盾吗?电视人能安于文学创作的并不多,您是如何做到的?

 

 

文学的魅力在于,它是一个人的事,干净而自由,很纯粹,很私人,很彻底。文学是一个人献给世界的爱情。而电视不,做任何媒体都不,那是一个团队的事,且总有这样那样的纠结、障碍和阻力。和文学的私人性相比,媒体属于公共事务,你要遵循传播规律、专业要求甚至政治要求。好在我选择的栏目,都是理想主义气质较浓的,我们尽最大努力揉入了私人性。但媒体工作有个特点,它逼迫你每天关心繁多的人和事,这开阔了我的视野,对惰性也是个修正。电视是我的职业,写作是我的业余,人和人的差异就在于业余。我说过,真正的好东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老婆孩子,都是业余内的事。千万不要当什么专业作家或职业写手。他们要么服务政治,要么服务市场,离文坛很近,离文学很远。

 

 

9,《看见》节目面世时间不长,但在观众中影响却很大,作为栏目的主编,我们想请您聊聊其中的原因,以及这档节目的独特定位。

 

《看见》的宣传语是:“看见新闻中的人,寻找生活中的你我。” 强调人物和故事,突出人文情怀、生命思考和心灵属性,进而为时代提供某种精神主张,这是《看见》初衷。如果说,普通新闻节目是对“视野”“视力”的追求,那《看见》则像一种“目光”,除了看见什么,更旨求用怎样的目光去看……毋庸讳言,这是一个焦虑浮躁的时代,一个审丑能力大于审美能力的时代,一个心灵瘦弱、精神营养不良的时代,每个人都想有所改变,都需要心灵上的援助和响应……《看见》的企图,基于此。发现并弥补这个时代的精神缺失项,是我们的初衷。

 

11.一档名牌节目是离不开名牌主持人的,柴静就是很好的例子,您如何评价她的主持风格?她为什么能如此受欢迎?好象《看见》节目中还有邱启明和撒贝宁两位男持主人,您觉得他们三人的风格有什么不同,各有什么特点?

 

前些天在接受采访时我谈到了柴静,其中我说到:很多主持人天天忙于和全世界对话,惟独不和自己对话,心灵像个空宅,很荒凉。中国少见好的对话型主持人,原因在这。一个人必须在和自己充分对话之后才有能力与别人对话,柴静实现了这点,其工作不随采访结束,而是等自我对话完成。我最欣赏她的是:读书,会读,知道一本书的营养在哪。她能把职业解析得很专业,但她真正专业是价值观、心灵结构、精神配方、主题的定位能力和语言准确度。她有很好的直觉和天赋,但她更刻苦。观众赞扬她的气质口才,我欣赏她的精神肌肤。对《看见》,她既是作品构件,又是精神上的形象大使和邮戳,她能传递这个节目的灵魂。

在我的印象中,启明和小撒也不同,启明很性情,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在主持中追求自己的风格和窗口,而业余,他更是把慈善救助当成自己的事业。我曾写过一条微博,这样形容他:“有个同事的围脖,除了最质朴的嫉恶如仇,全是救治孩子的广告。他是爷们,却像护士。他是父亲,却像童话里的孩子:不停把搁浅小鱼抛向大海,即使鱼有千万,即使有人说‘大海不在乎’,他却喊“这条小鱼在乎!还有这一条…” “他有着英雄的愤怒和女人的温柔”这是形容伏尔泰的话,我愿送给他。”小撒更职业化,追求稳健和理性,适应力更强。他们都很优秀,很敬业,和柴静组成一个很好的气场组合。

今后,启明的工作可能会有大的变化,我祝福他走得更远,更个性,更自由。

                                                                                                                              (《新商报》2012年6月18日)

 

(王开岭散文随笔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作者20年主要作品的五卷文集《古典之殇》《精神自治》《跟随勇敢的心》《当年的体温》近由书海出版社修订出版,其中《激动的舌头》因特殊原因受阻未果。详细信息可查阅当当、卓越、京东等。感谢众多网友的问寻,一并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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