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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般来讲，个性率真、阳光的人，就不大容易看透社会、文化领域中阴暗的一面。但史湘云不同，她不但能看透，还敢说出来。前面论宝琴之时，就此问题在红楼众美制谜、猜谜、作诗的相关特点，已经有过论述。史湘云有时候还太过阳光，率真得“近乎傻”，书中称作憨。宝琴初到荣府，她竟然好心地当着宝钗的面——对宝琴说：以后少去王夫人房里，那里人多心坏，会害咱们。 你看看——宝琴、宝钗都姓薛，是薛家人；在荣府，薛家是王夫人的王家党要员；宝钗就是王家党用来唱婚姻大戏的金玉良缘的主角。而湘云竟能当着宝钗的面而说出这样话，你说她得有多傻呢？所以，宝钗听罢就笑了说：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是嘴太直了。宝钗这句话是对湘云最准确的评价；她了解湘云的个性。宝钗也很清楚：其实湘云的心中，很明白荣府各党各派之间的竞争态势。 起初，宝钗过生日，大家一起看戏。众人见唱戏的龄官长相酷似黛玉，但都明白黛玉的小性儿，又不敢说出口；偏偏史湘云是个心直口快的直肠子，更不顾及宝玉再三给自己使眼色，还愣就说了出来。最后，害得宝黛吵架，自己也平白地怄气走人。 又有一次，众美填词行令，史湘云的一句“这鸭头不是那丫头”，惹得众丫头都不高兴，又遭到同样心直口快的晴雯嘴噘脸变给了她一顿抢白；但湘云从来不计较这些。幸好她心量宽大，不然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来。看看——史湘云，就是这么一个心里着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阳光女孩。 2、 史湘云的率真个性，常被曹雪芹用来表达自己的文化理念。诗词先不论；三十一回，上半阙是晴雯撕扇，下半阙是湘云赠戒；回末，附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情节——即史湘云和丫头翠缕的阴阳之论。湘云基本上说出了阴阳学说的理论要点。 史湘云说出的这段话，也是曹雪芹自己对中国文化史上“阴阳学说”的认可和认识；同时，借以该学说的理论特点、在暗示《红楼梦》的总体思路和整体布局。故而也引得各派红学家对“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有了那么多的神奇猜测。就此我自有看法，本节暂不展开。 阴阳学说的创始人，最早可以上溯到西周末年的伯阳父。伯阳父，生卒年代不详，只知道他是西周末年周幽王时代的太史。太史这种官职在当时有些权力，负责国家的史典、历法、祭祀等诸务。伯阳父，同时也是一位学问家。他认为：天地万物，由阴阳二气组成；阴阳二气，在事物内部按照一定的秩序来往运行。倘秩序明确，则事物呈现和谐；倘秩序混乱，则事物呈现动荡。 西周末年，都城“沣镐”一带——包括陕西中部的渭河流域、西部的岐山、东边的洛河流域，都发生了地震和灾荒。伯阳父认为，这是周朝将要灭亡的预兆，最多不会超过十年。后来的事实证明，伯阳父的推断没错。 周幽王，就是为博得美人一笑、以烽火戏诸侯的那位著名的国王。果然，九年之后，西周就亡在他的手里。从此，虽有东周一说，但周王室已名存实亡；中国陷于近五百年的战乱之中。当年的文武周王创业之时，落在西岐山上那只用来迷惑民众的神鸟“鸣凤”，就这么哑吧了。注：本回上半阙，恰巧就是晴雯折扇子作金一笑。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大约过了二百年后，伯阳父的学说，被中华智慧祖师老子借鉴并发挥，赋予其普遍性。老子延伸解述了阴阳的涵意。他认为：天地万物，由特性对立的阴阳两种气组成；并且，万物之中皆存在阴阳二气。即如《道德经》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说：道，即宇宙之本初。其中的二，即是阴阳二气。三，即阴阳交合之后，产生的新事物。阴阳二气如此不断地交合、来往、运行，便生成了天地万物。 因此，天地万物的本身，也秉承阴阳二气；并且相互之间在不断的转化。显然，老子是从哲学的高度，对世界的起源、生化、演绎做出了解说。此后，中国的学问家们，把这种思想运用到各个领域。这一历史阶段，最有名的，就是前面曾提到的五代、北宋之交时代的道士陈抟；他的太极学说，主要就是吸纳了阴阳学说中的精华。陈抟的太极学说，影响到之后两宋的许多学问家。理学祖师之一的张载，把阴阳学说的理论推演到高峰，为之后宋明理学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3、 从史湘云论阴阳的那段话，可以看出阴阳学说的许多优点；她基本理解该学说的精髓。简言之，该学说精髓之主要特征，就是“灵活”。正因为阴阳学说具有的灵活性，才能激发出人类思维的多样性；并帮助人们拓宽了认识世界的思维空间。因此，我们也就有够在《红楼梦》中看到一个活泼、快乐、真率、才思敏捷的美丽女子。这些特征，也正是史湘云思维、才学的主要特点。前面有解，她在两次五言联句中的出色表现，也能体现这一才学特征的优势。 但必须要指出：阴阳学说，也有其致命缺陷。虽然它可以解释世界，并可以帮助人类认识世界；但因其主观臆测的成份很大，所以根本无法通过实验来证明其科学性。这真是一个要命的大问题，几乎决定着中华文明的走向与进程。 南宋之后的理学家们，以朱熹为代表——就是根据其主观臆测而来的所谓“阴阳等级天理”；又受到张载、周敦颐等人的影响，把其理学的意义推演到极致；并为封建极权的统制秩序创造了理论依据。他们和明代的理论家，被称为后儒家。 直到今天，后儒家从阴阳学说中臆断而来的社会阴阳等级理论，依然使中国思想文化深陷在混浊的泥潭之中无法自拔。后儒家用主观臆断来的所谓天理，为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进程造成了灾难性的悲剧，正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纷纭交错的大小悲剧中理出的总祸根。 再进一步确切地说：就是南宋及之后的理学家们，主观地为人类、为自己也分出了“阴阳”和等级——就像书中的这段情节：当丫头翠缕问“东西有阴阳之分，人为何无阴阳之分”之时，湘云立马就啐了她，并骂道：“下流的东西，越发问出好的来了。” 这就是说，曹雪芹从心底十分痛恨后儒家的理论大师；就是他们，为中国人明确地分出了阴阳等级秩序。书中的情节——接下来，曹雪芹再次大展其春秋笔法的风采。翠缕说：“姑娘你是阳，我就是阴。”湘云听罢，呵呵地笑了。接着，翠缕又说：“说到你心上，你就笑了。人的规矩就是：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只说：“你很懂得。” 此局中，湘云、翠缕主仆之间的阴阳论，遂即结案。 曹雪芹借湘云、翠缕主仆之间的对话，指出了一个中国文化的关键症结：主观地为中国社会和中国人分出阴阳等级秩序的人，恰恰是奴才们自己；即后儒家。并且，历来的奴才们，更乐于接受这种“规矩”或“天理”。也即后来的鲁迅先生所言：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曹雪芹借机对中国文化史上的犬儒们给予无情的嘲笑和咒骂；在我看来，所谓的翠缕，其实就是蠢驴的谐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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