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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什么是永明体

 田牧 2017-12-14

  第一章 什么是永明体
  “永明体”自南齐武帝萧賾永明时付代(483-493)产生迄今,其历史存在表现为,历代文献的记述及近现代相关研究论著的涉及。
  第一节 萧子显的“永明体”载述
  “永明体”一名,现存文献中,最早见于《南齐书·陆厥传》: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这段话是否可以作为对“永明体”最原始、最准确的界定呢?
  对此,可从两个方面进行考查。一是,萧子显的生卒年与永明时代断限。关于萧子显的生卒年有两种说法:第一,生于齐武帝永明七年(489),卒于梁武帝大同三年(537),享年四十九岁。《梁书》和《南史》的本传,都没有明确记载萧子显的生年,至于卒年,《梁书·萧子恪传附萧子显传》云:“大同三年,出为仁威将军、吴兴太守,至郡未几,卒,时年四十九。”又《南史·齐高帝诸子上萧嶷传附萧子显传》云:“出为吴兴太守,卒时四十九。”《南史》卒岁之前并未系年,据《梁书》“大同三年卒,时年四十九”,上推萧子显生年,当在永明七年。日人铃木虎雄《宋沈休文约年谱》持此观点。第二,生于齐武帝永明五年(487),卒于梁武帝大同三年(537),享年五十岁、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永明文学系年·永明五年丁卯》下云:
  萧子显生,《梁书》本传:“子显字景阳,子恪第八弟也。”太清二年侯景之乱,寻卒官。时年四十九岁,据此,铃木虎雄《沈约年谱》定子显生于永明七年,实误。《法宝联璧序》载,534年萧子显四十八岁,上推生于本年,下至太清二年,应是五十一岁。
  詹秀惠《萧子显及其文学批评》认为:“刘氏以《法宝联璧序》(534)萧子显四十八岁,上推子显生年,非生于永明七年,当生于永明五年,甚有卓见。”其赞同子显生于永明五年之说,并对此展开了详尽的考辩。齐武帝永明时代起自永明元年(483),终于永明十一年(493),无论萧子显生于永明五年,抑或生于永明七年,都不会影响他身历永明时代的事实。另外,萧子显为齐高帝萧道成之孙,临川文献王萧嶷第十子,对南齐一代,尤其是永明时代的史实,当是熟知的。
  二是,《南齐书》的撰成年代及萧子显与沈约的关系。《梁书·萧子显传》称:“尝著《鸿序赋》,尚书令沈约见而称曰:“可谓得明道之高致,盖《通幽》之流也。’又采众家《后汉》,考正同异,为一家之书。又启撰《齐史》,书成,表奏之,诏付秘阁。”
  《南史·齐高帝诸子上·萧子显传》与此说同。沈约为尚书令,据陈庆元先生所考,初为天监五年(506),又于天监六年“改授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令、前将军、置佐史、侍中如故”(《梁书·沈约传》)。天监六年闰十月,“尚书左仆射沈约为尚书令、行太子少傅”(《梁书·武帝本纪中》),作《拜尚书令到都表》。由此可见,萧子显的《鸿序赋》至少作于武帝天监五年,按《梁书·萧子显传》的叙事次序,《后汉》和《齐史》的修撰当在此之后,先撰《后汉》后撰《齐史》,这样,对《齐史》的修撰至多是起于天监六年(507)。曹道衡先生认为:“子显撰《后汉》、《齐书》,据本传叙事次序,自当在天监十三年(514)前。”古人修撰史籍通常的原则是,不将生者列入修撰的范围。《南齐书》中《本纪》和《列传》部分共载285人,其中卒年确切可考者,为179人,以张环卒年为最晚,在梁武帝天监四年(505),其次是刘绘卒于齐和帝中兴二年(502),孔稚珪卒于齐和帝中兴元年(501)。由此可以推知,《南齐书》的修撰至少应该起于梁武帝天监五年。综合二者的推断,加上《南齐书》中一些不可考清的人物卒年因素,《南齐书》的修撰不会早于天监六年或七年。当时萧子显二十一岁。
  据《隋书·经籍志二》所著录,当时有刘陟《齐纪》十卷、沈约《齐纪》二十卷、江淹《齐史》十三卷。《梁书·沈约传》说:“所著《晋书》百一十卷,《宋书》百卷,《齐纪》二十卷,《高祖纪》十四卷,《迩言》十卷,《谥例》十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文集一百卷:皆行于世。”又《宋书·自序》云:“(永明)五年春,又被敕撰《宋书》,六年二月毕功,表上之。”《齐纪》应是永明六年《宋书》撰成之后的事情,距离萧子显的重撰《齐史》,其间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沈约的《齐纪》必成于萧子显修《齐史》之前,萧子显对沈约之著当有依傍。江淹卒于天监四年,其《齐史》也应成于天监四年之前。刘陟为梁武帝时东宫学士,史于传,其《齐纪》成书时间不能确定。对于萧子显来说,他在修撰《齐书》时,至少应是看到过沈约和江淹二著的。
  再从萧子显与沈约的关系来看,对于萧子显的文学思想和史学思想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沈约。萧子显父文献王萧嶷死后,其僚属要为他建碑,由刘绘营办,乐蔼又与沈约书求文;建武中,萧子显二哥萧子恪又向沈约求文,沈约撰《齐太尉文宪王公墓铭》。沈约称萧嶷“方轨伊、旦”,萧子显《豫章文献王传论》则说“实同周氏之初,周公以来,则为知所匹也。”(《南齐书》卷二十二)由此足见沈约在萧子显兄弟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梁书》卷三十五、《南史》卷四十二《萧子显传》,都载录萧子显“尝著《鸿序赋》,尚书令沈约见而称曰:“可谓得明道之高致,盖《幽通》之流也’。”此时的沈约年届七十,而萧子显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且官品尚微。沈约将他的《鸿序赋》比作班固的《通幽赋》,除对其才性的赏识以外,还有对晚辈鼓励奖掖之意。沈约对萧子显的提携和萧子显本有的对沈约的敬重,致使萧子显更加关注沈约的诗文作品和创作观念,萧子显以后学者的姿态,创作模拟沈约,诗文品评上奉沈约之说为典范。《南齐书》卷四十七《谢朓传》称:“沈约常云:'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就萧子显的文论而言,其文学自然观、声律论等,很显然都是受到了沈约的影响,带有明显的沈约文论思想的印迹。萧子显的文学自然创作论,主要体现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以及《梁书》、《南史》本传载录的《自序》中的一些片断。
  萧子显:
  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南齐书·文学传论》)
  若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南齐书·文学传论》)
  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梁书·萧子恪传附萧子显传》)
  这些都是在强调文学创作的第一要件是自然禀賦的文学天才,这种天赋是自然而来的,不因学习或外铄而成。
  沈约:
  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宋书·谢灵运传论》)
  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韵顿舛。(《齐书·陆厥传》引《答陆厥书》)
  将沈约与萧子显的言论相比较,在文学创作的原动力生于自然这一点上,二者的渊源关系,是相当明显的。他认为,一位具有文学天赋的人,当应物思感时,神思自然运行,振笔直书,源源不绝地词语自然流露,不必运用思考的作用之功,努力刻镂造景;也不必预作安排,为文会情。与沈约所论如出一辙。关于文学语言的运用,萧子显又提出了“言尚易了”(《南齐书·文学传论》)的要求,这种“易了”是对沈约所谓的“三易论”的高度概括。另外,萧子显又提出文丽的主张,“文成笔下,芬藻丽春”(《南齐书·文学传论》)。他以“平子华篇”、“魏文丽篆”、“卿云巨丽”等显示其对文丽原则的坚持,虽然文章对丽的追求自魏晋而始,但对萧子显影响最为直接的当还是沈约。沈约《报王筠书》说:“览所示诗,实为丽则,声和被纸,光影盈字。”(《梁书·王筠传》)又《报博士刘杳书》说:“君爱素情多,惠以二赞;辞采妍富,事义毕举。句韵之间,光彩相照,便觉此地,自然十倍。故知丽辞之益,其事弘多。”(《梁书·刘查传》)可见,自然丽则作为沈约文论的核心内容之一,与后之萧子显文论在脉络上的前后承续关系。
  文学的声律方面,《南齐书·文学传论》将“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视为“属文之道”的必备条件。其后,他提出理想的诗体时,也称“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在这段词句中,詹秀惠认为“萧子显提出了两个相反相成的理念:其一,'吐石含金,滋润婉切’,便是运用合乎浮声切响的形式韵律,来创造'滋润婉切的韵律美;其二,'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便是采用古乐府诗、吴歌西曲等民歌自然活泼的风调,而达到'轻唇利吻’的韵律美。”这也正是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的声律理论,用于创作实践的理想模式。
  萧子显出生于永明五年(487),而成长于齐梁之世,其年少之时,正是永明体盛昌的永明末年。沈约作为文坛领袖,对于萧子显的影响和萧子显的主动接受,两厢的合力促成子显成为永明时代过后,永明文学理论的继承者和光大者。而他的《南齐书·陆厥传》对“永明体”的描述性载录,正是真实地再现了“永明运动”的实况,也是永明体之成为永明体的原点文献。
  第二节  《南齐书·陆厥传》“永明体”内涵辨证
  《陆厥传》中关于“永明体”的一段文字,所揭示的内涵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永明体产生与存在的时间域限—“永明末”
  “永明”为南齐武帝萧赜的年号,其在位时间从永明元年(483)起,到永明十一年(493)终,历时十一年,南朝宋、齐、梁、陈四者,以南齐享帝祚时间最短,仅为二十三年,武帝在位时间几近其半,社会政治局面相对安定,文学的相应繁荣也是情理之中的。从常理分析,萧子显给予“永明体”的时间界限,是很准确的。一个文学流派、一种文学思潮或文学运动,用史的眼光来关照,它不可能有十分精确的起始点,也不可能有截然的终止点。“末”一词,是模糊中带着精确。假如将永明时的十一年,按时间的前后分为初、中、末三个时间段,“永明末”应该是永明九年永明十一年,至多回前到永明八年,再推前就不能名为“末”了。今以永明八年为永明末”之始,此时沈约五十岁、江淹四十七岁、张融四十七岁、孔稚珪四十四岁、范云四十岁、甄琛三十九岁、刘绘三十三岁、萧子良三十一岁、任昉三十一岁、萧衍二十七岁、谢朓二十七岁、丘迟二十七岁、王僧孺二十六岁、柳恽二十六岁、王融二十四岁、刘勰二十四岁、钟嵘二十三岁、吴均二十二岁、裴子野二十二岁、陆倕二十一岁、周捨二十岁、陆厥十九岁、萧琛十三岁、刘杳十二岁、王筠十岁、萧子显四岁。
  在《南齐书·陆厥传》关于“永明体”的记述中,又有“汝南周顒,善识声韵”一语。《南齐书·周颙传》云:“颙卒官时,会王俭讲《孝经》未毕,举昙济自代,学者荣之。官为给事中。”(《南齐书》卷四十一)而王俭死于永明七年,周颙死时王俭在讲《孝经》,所以,周顺的卒年不会超过永明七年,或者更在永明七年之前。这就与前面所分别的“永明末”的大致年限相龃啎。如果周颙于永明末年,确实以其对声韵的辨识,为沈约、王融、谢朓等的用四声于文学作语言学的准备,那么萧子显的“永明末”,从时间上还应前推,至少应该从永明六年论起,再往前就不能称为“永明末”了。这也透露了周颙卒年的信息,即其卒年不会在永明六年之前。但上引周颙传》的记载疑有脱误,另有两条材料可以证明,周颙的卒年应该还在永明七年之后。《南齐书·刘绘传》:“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皆凑竟陵王西邸。绘为后进领袖,机悟多能。时张融、周颙并有言工,融音旨缓韵,颙辞致绮捷。”(《南齐书》卷四十八)这段话中的“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与《陆厥传》中的“永明末,盛为文章”出于一义,两处“永明末”为同一时间概念。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十一《略成实论记》第六云:“(永明)八年正月二十三日解座,……即写《略论》百部流通,教使周颙作论序。”这是周颗生平事迹在文献中最晚的记录。结合前几则材料,则周颙的卒年应在永明八年(490)之后。故上述将永明末的时间断限向上宽限到永明八年,因为此时《陆厥传》中提到的四位永明体形成的关键人物都还健在。
  以南齐郁林王隆昌元年(494)而论,这一年萧子良卒,萧子隆被杀,萧子良的离世,意味着竟陵王文人集团的解体。此前一年(永明十一年),“竟陵八友”之一,永明体的重要作家——王融被杀,时年二十七岁;又文惠太子萧长懋卒,时年三十六岁。南齐先后此消彼长、分分合合的文人集团——王俭文人集团(王俭卒于永明七年)、文惠太子萧长懋文人集团(萧长懋卒于永明十一年)、随郡王萧子隆文人集团(萧子隆死于隆昌元年)、竟陵文宣王萧子良文人集团(萧子良卒于隆昌元年),至此,随着盟主的过逝、武帝永明盛昌时代的结束、皇族内部争夺皇位的慘烈屠杀,已经不复存在,文人的心态和命运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南齐书·陆厥传》所记述的永明文学的特别盛况,于永明之后,由于文人命运的不同走向,保留下来的是诗歌形式上的探索成就,而诗的情感方面趋于异质化,诗人的视野扩大了。至天监初年,沈约以文坛前辈的身份,将永明之后,天监之前的文人重新加以整合,在梁初聚合在沈约周围,为沈约所奖掖的后进文人,又继续着永明文人于诗歌声律形式上的开拓之功,虽是永明体之余绪,但从质上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而不再是具有特定时代特征的“永明体”了。
  上述都是“永明末”(以永明八年为假想断限)活跃于文坛的重要文人,可以将其分为以下几类:一是,“竟陵八友”:沈约(50)、范云(40)、任昉(31)、萧衍(27)、谢朓(27)、王融(24)、陆21)、萧琛(13)。盟主萧子良(31)。
  二是,永明体作家:沈约(50)、谢朓(27)、王融(24),“善识声韵”的周颙,于此前的永明六年或七年已经去世。
  三是,与永明声律论相关连的同时代文人
  沈约(50):阐发其理论主张,如《宋书·谢灵运传论》(大致成于永明五年至永明六年二月,据《宋书·自序》,永明五年春,约被敕撰《宋书》,至永明六年二月上表完成,仅一年。);《答陆厥书》;《答甄公论》。另外体现沈约的文论思想的材料还有几则,分别是《怀旧诗·伤谢朓》、《报王筠书》(《梁书》卷三十三《王筠传》)、《报博士刘杳书》(《梁书》卷五十《刘杳传》)。“调与金石谐”(《伤谢朓》),“声和被纸,光影盈字”(《报王筠书》),“辞采妍富,事义毕举,句韵之间,光影相照”(《报博士刘杏书》),都是以声韵之谐赞扬谢朓、王筠、刘杳的诗歌。可见,南齐末,天监初,文人们已经不在四声的本体上进行如产生之初的争执,而是着眼于四声之用而达到的诗歌艺术木美的效果上。说明此时,四声的用于文学已被文人所广泛接受。沈约与甄琛、陆厥等的争论,也是发生于《宋书》修成之后的永明六年,到齐明帝建武年间。
  甄琛(39):《磔四声论》。永明末,参与沈约四声说争论的,还有北魏人甄琛。《魏书·甄琛传》载:“所著文章,鄙碎无大体,时有理诣,《磔四声》、《姓族废兴》、《会通缁素三论》,及《家诲》二十篇,《笃学文》一卷,颇行于世。”(《魏书》卷六十八)
  甄琛所论的片言支语,见于日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天卷《四声论》中,为刘善经所引。甄琛为文鄙碎,不解声律,又为北人,恰恰从反面证明,以沈约为代表的南人在文学声音之美的追求上,审音之精细。甄琛对沈约的指责,也正反映了北朝文学的粗鄙和浅陋,在永明末,这种来自反面的声音,也更加给沈约提供了完善四声之说的更深层的思考。
  萧衍(27):萧衍对沈约的四声之论不以为然,《梁书·沈约传》载:“又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寤,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高祖雅不好焉。帝问周捨曰:'何谓四声?’捨曰:'天子圣哲’是也,然帝竟不遵用。”(《梁书》卷十三)
  谢朓(27):谢朓直接的文论之笔没有留下来,只在《南史·王筠传》中,沈约称赞王筠时引谢朓之语:“谢朓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南史》卷二十二)这也是永明诗歌的理想境界。
  刘勰(24):《文心雕龙·声律》。牟世金《刘勰年谱汇考》认为:“(齐和帝中兴二年)刘勰三十六岁,撰成《文心雕龙》,并取定于沈约。”虽然成书于南齐末,但既然是要取定于沈约,其声律之论也必定合于沈约之意。
  钟嵊(23):《诗品序》。曹旭先生《钟嵘年表》说:“梁武帝天监十四年乙未,四十八岁,钟嵘完成《诗品》。”从永明四、五年到永明末,钟嵘与在京邑的文学之士多有过从,并激发、影响了他的《诗品》写作。他曾在永明后期,与谢朓论诗,与王融争论过诗歌的音律问题,又曾求誉于沈约,《诗品》虽成于梁天监中期,但其酝酿写作却是在永明时代,与永明体重要作家的直接接触,从正反两方面刺澈了他以后的《诗品》写作”。钟嵘对沈约等提出的声律论是持反对态度的,提出“清浊通流,口物调利”的自然声律论
  陆厥(19):《与沈约书》(《南齐书·陆厥传》)。陆厥以此书指责沈约自诩“此秘未睹”、“曾无先觉”的说法,与北魏人甄琛一样,不理解文学上人为音律的意义。对沈约的责难,郭绍虞先生分析为以下数端:(一)古人文辞既有会合音律之处,即古人未尝不明音律;(二)昔人亦有论及音律之处,不得云此秘未睹;(三)昔人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故不重在音律的考究;(四)一人之文思且有迟速工拙,则于音律当然不免有合或不合之处。实则陆厥所云,是指自然的音调,沈约所云,是指人为的音律,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另有北魏人常景,对于沈约的四声说表示赞叹,专门写过一篇《四声赞》,但其属北魏末、东魏初人,较南朝沈约年辈为晚。大概四声之论,北朝人由甄琛的不理解,到常景的赞扬,经历了一个过程。
  由上述分析,可得出这样的事实:《南齐书·陆厥传》中提到与永明体的形成直接相关的四人,周颙卒年可能最早,在永明八年(490)以后;王融被杀于永明十一年(493);谢朓下狱死于永元元年(499);沈约卒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体现沈约声律原论的《宋书·谢灵运传论》,撰成于永明五年或六年(487、4888)。“竟陵八友”文人集团,因萧子良的离世而解散于隆昌元年(494),而“八友”的集结和大规模的文人活动,则是开始于永明五年(487)“永明体”的形成,当于沈约、谢朓、王融、周颙在之时。所谓“永明末”,应限于从永明八年至永明十一年之间,而王融被狱中赐死在永明十一年七月,以这一年作为“永明体”形成的时间段,有欠合理性。
  二、“永明末”的文学盛况——“盛为文章”
  萧子显在《南齐书》中,于“文章”,有“文”、“文章”、“文学”、“笔翰”、“文辞”、“文翰”、“辞笔”等不同称谓。这些称谓集中出现在三个面上:一是《南齐书·文学传》里,对《文学传》中人物的品评中;二是《文学传论》对文学的总论中;三是对一些重要作家本传里的记述中。通观《南齐书》全文,“文”“文章”、“文学”并没有固定的所指,倒是“笔翰”、“文翰”、“辞笔”等,指特定的应用类文体。南齐时代,时风重文,不仅文人如此,连武人也趋之若鹜。因而,当时的“文学”也有个最为宽泛的义指,即“文章博学”之意。《文学传》里共载录了十七人,传主十人,附传七人,其所涉及的范围相当庞杂。有属于杂文学性质的经学、子学、史学、算术、天文学、历学、谱牒之学等,也有属于纯文学性质的诗、賦、论、序、书等。在其后的《文学传论》中,萧子显撇开在比例上远远高于纯文学的杂文学不论,而单就纯文学立说,提出他理想的文学模式—“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南齐书》卷五十二)再就《传论》所举文体来说:
  若陈思代马群章,王粲飞鸾诸制,四言之美,前超后绝,少卿离辞,五亩才古,难与争鹜。桂林潮水,平子之华篇,飞馆玉池,魏文之丽篆,七言之作,非此谁先,卿、云巨丽,升堂冠冕;张、左恢廓,登高不继;赋贵批陈,未或加矣。显宗之述傅毅,简文之摛彦伯,分言制句,多得颂体。裴頠内侍,元规凤池,子章以来,章表之选。孙绰之碑,嗣伯喈之后,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颜延杨瓒,自比马督,以多称贵,归庄为允。王褒僮约,束晳发蒙,滑稽之流,亦可奇玮。
  其中涉及诗(四言、五言、七言)、赋、颂、章表、碑、诔、谐隐文等体,都是纯文学的范畴。不仅如此,萧子显还将自魏晋以来的清谈排除在纯文学之外,“谈家所习,理胜其辞,就此求文,终然翳夺。”(《南齐书》卷五十二)以“文章”与清谈名理相对,《南齐书·桂阳王萧铄传》说:“时鄱阳王锵好文章,铄好名理,时人称为'鄱桂’。”(《南齐书》卷三十五)又《南齐书·刘绘传》说:“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南齐书》卷四十八)足见萧子显将“文章”(文学)从大文学的范畴中独立出来的用意,因此,《陆厥传》中的“盛为文章”即指纯粹的文学兴盛而言。
  南齐的文学之盛,得力于诸帝的重视、各文人集团的习尚、文人学士的雅集与唱和。齐代诸帝,颇知右文,《文心雕龙·时序篇》说: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貳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飞龙予天衢,驾骐骥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
  高帝萧道成的文化素养已经很高,《南齐书·高帝本纪》称他“年十三,受业(雷次宗),治《礼》及《左氏春秋》。”清人汪师韩说:“《南史》齐武陵王煜诗学谢灵运体,以呈高帝。帝报曰:'见汝二十字,诸儿作中,最为优者。但康乐放荡作体,不辨有首尾:安仁、士衡深可宗尚,颜颜之亦其次也。、’其称述安仁、土衡、延之,盖不免拘于时尚。而谓康乐'不辨有首尾’一语,卓识冠绝千古。”汪氏评萧道成论谢灵运诗一语为“卓识冠绝千古”,并不为过,可见萧道成也颇为懂诗。
  从武帝萧赜来说,初登皇位,稳定和巩固皇权是当务之急,这又存在一个取得士族阶层认可的问题。而要得到士族的认可,就必须接受士族阶层的行为规范和价值观念,加强和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因此,于永明三年降诏兴学,足见武帝对此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萧赜曾对晋安王萧子懋说:“文章诗笔,乃是佳事,然事务弥为根本,可常忆之。”(《南齐书·萧子懋传》)萧赜强调“世务弥为根本”,并非不重视诗笔,而是希望萧子懋不要将二者的关系弄颠倒了。
  萧齐宗室中喜爱文义且普属文者也不在少数,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豫章王萧嶷一家。萧嶷诸子并长文笔,如子恪、子范、子质、子显、子云、子晖等都是佼佼者。再如随郡王萧子隆、始兴公萧鉴、江夏王萧锋、晋安王萧子懋、衡阳王萧道度子萧钧等,都颇好文学,具有相当的文学素养。皇室成员除了自身对文学的喜好外,还喜欢招揽文士。文惠太子萧长懋、豫章王萧嶷、随郡王萧子隆、竟陵王文宜王萧子良等,都曾经吸纳过文士,而尤以萧子良的西邸文士群体为代表。
  史载萧子良“少有清尚,礼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倾意宾客,天下才学皆游集焉。善立胜事,夏月宾至,为设瓜及甘果,著之文教。士子文章及朝贵辞翰,皆发教撰录。”(《南齐书》卷四十)又载“(永明)五年,正位司徒……移居鸡笼山邸,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招致名僧,讲语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南齐书》卷四十)一时天下文士,悉从毕至。
  子良所招揽的文士,几乎囊括了南齐永明时代的所有著名的文人学士,而尤以“八友”为著名。关于“八友”,《南齐书》没有明确记载而见之于《梁书》。“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梁书》卷一)又“时竟陵王亦招士,约与兰陵萧琛、琅琊王融、陈郡谢朓、南乡范云、乐安任昉等皆游焉,当世号为得人。”(《梁书》卷十三)“八友”之中,谢朓长于诗,陆倕、任昉工于笔,而沈约则文笔兼备。另外,王融、范云、萧衍也都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八友”之外,善属文而前后游西邸者还很多。有刘绘、张融、柳恽、王僧孺、宗夬、谢,有张充、王思远、陆慧晓,有周颙”等有虞羲等。一般说来,竟陵王文学集团的活动的起始,“当以《南齐书·萧子良传》和《资治通鉴》卷一百三十六所称'天下才学皆游集焉’的永明二年为宜。”永明五年,子良移居鸡笼山邸,标志着西邸文学集团的创作活动渐渐进入高潮。这正与《南齐书·陆厥传》中所说的“永明末,盛为文章”契合了起来。
  三、“永明体”的代表人物—“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
  依今存文献而论,沈约、谢朓、王融三人的相遇,最早只可推到永明五年,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之时。今存的唱和之作有:
  永明五年,三人共为“竟陵八友”。
  《梁书·武帝本纪》:“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
  《梁书·沈约传》:“时竟陵王亦招士,约与兰陵萧琛、琅琊王融、陈郡谢朓、南乡范云、乐安任昉等皆游焉。当时号为得人。”
  《诗品中》“永明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之约。于时,谢朓末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
  沈约有《奉和竟陵王郡县名》,王融有同题《奉和竟陵王郡县名诗》;
  沈约有《奉和竟陵王抄书》,王融有《抄众书应司徒教》;
  沈约有《奉和竟陵王药名》,王融有同题《奉和竟陵王药名》。
  沈约有《拟风賦》,谢朓有《拟风赋》,王融有《拟风赋》;
  沈约有《高松赋》,谢朓有同题《高松赋》。
  沈约有《桐赋》,萧子良有《梧桐赋》,王融有《应竟陵王教桐树赋》。
  永明六年,盛赞谢朓诗。
  《南齐书·谢朓传》:“朓善草隶,长五言诗,沈约常云:'二百年来无此诗也’。”
  沈约有《从齐武帝琅那城讲武应诏》,王融有同题之作《从齐武帝琅琊城讲武应诏》。
  永明七年:
  沈约有《永明乐》,谢朓有《永明乐十首》,王融有《永明乐十首》。
  永明八年:
  沈约有《奉和竟陵王经刘瓛墓》,谢朓有《奉和竟陵王同沈右率过刘先生墓》;
  沈约有《咏篪》,王融有《问同咏乐器·琵琶》,谢朓有《同咏乐器·琴》;
  沈约有《咏竹火笼》,谢朓有《咏竹火笼》;
  沈约有《咏竹槟榔盘》,谢朓有《同咏座上器玩·乌皮隐几》;
  沈约又与谢朓、江秀才革、王丞融、王兰陵僧孺、谢洗马昊、刘中书绘作《联句·阻雪》。
  永明九年:
  沈约有《饯谢文学》,谢朓有《和别沈右率诸君》;
  永明十年:
  沈约有《芳树》,谢朓有《临高台》,王融有《巫山高》;
  沈约有《临高台》,谢朓有《芳树》,王融有《芳树》。
  永明十一年:
  沈约有《伤王融》。
  沈约、谢朓、王融互相唱和的诗文,除了以上大致可以系年的之外,还有沈约《和谢宣城》,谢朓《在郡卧病呈沈尚书》;沈约《和竟陵王游仙诗二首》,王融《游仙诗五首》:沈约《行园》,谢朓《和沈祭酒行园》:沈约《侍游方山应诏》,王融《侍游方山应诏》;谢朓《酬德赋并序》等。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们三人的过从之密,在创作上彼此推动,相互切磋,此所谓“以气类相推毂”。
  从语言学角度分析,据《王力古汉语词典》所释:毂,车轮中心穿轴承辐的部分。《说文》:“毂,辐所湊也。”《老子》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穀。”《楚辞》战国屈原《九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指代车。《史记·平准书》:“而富商大贾或蹛財役贫,转毂百数。”裴骃《集解》引李奇曰:“毂,车也。”也指代车轮。唐柳宗元《田家》诗:“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从以上可以看出,“毂”皆用为名词,均与“车”“车轮”有词源关系,“推毂”即“推车”;“车轮”“车”乃动力所在,故“推毂”又可引申为“推动”。介词“以”的宾语是“气类”,“相”是个副词,“以气类”与“相”共同修饰谓语中心词“推”,而“推”的对象是“毂”。气类”之“类”,意谓“相象”、“相类”。那么,完整的句意当为“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因为气之相类而彼此推动和促进”。这里,最为关键的是对“气”的理解。沈约、谢朓、王融所秉之“气”分别是什么,其相类之处又如何?
  “气”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最具民族特色的重要理论范畴之一。其内涵十分飘忽,各个时期的不同学派往往赋予它各种不同的涵义,内容丰富而又复杂,限于关注对象,我们只对六朝文论中的“气”论予以考查。
  六朝文论中比较集中而突出地论及“气”的,有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再者为萧子显的《南齐书·陆厥传》中所涉及到的。三人的生卒年大致为:刘勰(约465-532),钟嵘(468-518),萧子显(487-537)。刘勰和钟嵘为同时代人,而萧子显年辈稍晚,刘氏和钟氏的文学理论观念必然对晚辈的萧子显的文学观产生影响。因而,刘勰和钟嵘的“气”论思想,足以代表当时人们对“气”的认识。钟嵘的“气”论散见于《诗品》文中,曹旭先生有很精到的归纳和概括,他说:
  “气”为中国古代哲学术语,亦文艺评论术语。以“气”论文,肇端于曹丕《典论·论文》,而大兴于晋宋齐梁诗画理论。钟品中,“气”字凡十二见,其义亦不同。大略言之,可分三种:一指天地之元气,自然之节气,此“气之动物”为其例;二指作家气质才性,“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诗品·序》)“仗气爱奇”(刘桢诗评)是其例;三指作品之精神气质,风格气骨,“骨气奇高”(曹植诗评)、“气过其文”(刘桢诗评)“气少于公干”(陆机诗评》、“气调警拨”(郭泰机等人诗评)、“气候浦雅”(谢庄诗评)、“我诗有生气”(袁嘏诗评)皆其也。仲伟以“气”、“物”、“人”三者萌动、触发、推演出诗歌发生论,其中“气”为根本。
  刘勰之言“气”,约有三义:有《养气》篇所说的“气”,有《体性》篇所说的“气”,再有《风骨》篇所说的“气”。郭绍虞先生认为:
  《养气》篇所说的“气”,其义与“神”相近,指的是神气;《体性》篇所说的“气",其义与“性”相近,指的是才气;《风骨》篇所说的“气”,其义与“势”相近,指的是语气。
  詹锳引炳宸《曹丕的文学理论——释“体”与“气”》说:“'体’与'气’的含义,陈钟凡、罗根泽、朱东润、郭绍虞的意见就有很大出入,但归纳起来,关于气的解释,不外才气、个性、声调语气三说,“体’则只有风格一说。”对于作家来说,则“气”主要体现为其气质才性和作品的风格气骨。因此,萧子显所言“永明体”,便是由沈约、谢朓、王融等一批具有相同或相近才气、个性及创作风格的文士,彼此切磋技艺、相互推动而形成的。
  汝南周颙善识之“声韵”,是指纯粹语言学上之声韵,还是指诗文中之声韵,或者说周颙的“善识声韵”,对“永明体”的形成的关系与影响如何?
  据《南齐书》和《南史》所记,与“永明体”事发生最直接关系的,是沈约、谢朓、王融和周颙四人。前三者都是南齐最重要的诗人,“永明体”理论倡导和创作实践的中坚人物,流传下来的诗作也最多,有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唯独周颙无一首诗入集,“虽谙熟声韵,且有《四声切韵》之作,但大约在创作上影响不大”。严可均辑其文7篇,其中《答张融书难门律》、《重答张融书难门律》、《抄成实论序》(《全齐文》卷二十)篇幅较长,除阐扬释老义理,辨析论难外,并无审音及参与“永明体”建设的讯息。《南齐书·周颙传》载:“颙音辞辩丽,出言不穷,宫商朱紫,发口成句;泛涉百家,长于佛理。”(《南齐书》卷四十一)又“每宾友会同,颙虚席晤语,辞韵如流,听者忘倦;兼善《老》、《易》,与张融相遇,辄以玄言相滞,弥日不解。”(同上)由此可见,周颙主要是一位学者(尤为佛教学者)和请谈家,其“善识声韵”,很显然地,实肇自他的谈论而出此言,与诗歌中的“声韵”是有区別的。其有关声韵方面之建树,与永明体的声韵之说本无直接关系,是王融、沈约等人受其启发,将谈论中的声的原则加以改造并引入诗歌创作之中。曹道衡先生“盖自王融取周颙之说,以倡声律而约和之”,当为的论。
  《南史·周颙传》载,(周颗)“始著《四声切韵》行于时”,而《南齐书·周颙传》未言及。据《文镜秘府论》天卷《四声论》载,“宋末以来,始有四声之目。沈氏乃著萁谱论,云起自周颙。”周颙的《四声切韵》和沈约的《四声谱》皆佚而不传,今已无法窥其面目,但《四声切韵》早于《四声谱》,当不存在疑问。前已述及,周颙的声韵意识起自谈论的需要,并非着眼于诗文中的声律问题。然而,现代学者言及永明声律说时,每每将其与沈约之《四声谱》共同看做诗文声律问题的理论专著。即便是曹道衡先生的观点,在不同专论中也存在龃龉之处,相对于《周颙与永明体》所考,又认为,“诗文中的声律问题从理论上被有系统地提出来,明确分为平、上、去、入四声,则要到永明时代。理论上的专著是周颙的《四声切韵》和沈约的《四声谱》,的创作实践中互相呼应的有王融、谢朓等著名诗人。”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汪涌豪、骆玉明先生,他们认为,“永明年间,周颙发现汉字的平、上、去、入四种声调,著《四声切韵》,同时的沈约著《四声谱》。他们在继承和总结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把声韵之学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创为'四声八病”之说。”要之,周颙作为学者、谈论家,他代表了永明时代重声韵、美音辞的时代风气,对当时语言运用中的声韵状况进行归纳总结,从语言学上说,他贡献了一部中古音韵学专著,从诗学理论上说,他又无意中成了永明声律学说形成的先导。如果要排列出周颙、王融、沈约、谢朓四者与“永明体”形成之间的关系谱序,应为:周颙据当时语言现象发为四声之说,王融引周颙声之说以创为诗文,沈约又纯粹从创作出发规范出诗文声韵问题的四声之谱,谢朓则专之以创作。对此,姚振黎先生之论最为确当:
  是故文拘声韵,始于永明耳。唯颙所致力偏于文字上之四声,约所致力则为文学之音律。二者之差别,在于文学上之音律,基于文字上之声调,故研究文学之音律,不能不研究文字声调,易言之,将文字之四声用于文学,乃永明中沈约首倡。
  因之,便形成文坛领袖领衔,由著名诗人积极参与和推动的诗文形式新变之风。
  四、“永明体”的创作范式—“以四声制韵”
  四声”既定,永明诗人身体力行,因之而创制永明新体之作,以垂范于当世文人,这种创作实践的核心问题即在用四声以“制韵”上,所谓“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
  这里存在一个对“韵”的理解问题。“韵”字在《南齐书·陆厥传》、《南齐书·文
学传论》、《宋书·谢灵运传论》、《文心雕龙·声律》、《诗品序》等文中多有出现,综而论之,盖有三义:
  一是指句末之韵,即韵脚之字: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文心雕龙·声律》)
  二是指韵母:
  “凡声有飞沈,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离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文心雕龙·声律》)
  三是指诗文中和谐的声音:
  “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南齐书·陆厥传》
  “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南齐书·文学传论》)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宋书·谢灵运传论》)
  “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宋书·谢灵运传论》)
  “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宋书·谢灵运传论》)
  “若以文章之音韵,同弦管之声曲,则美恶妍蚩不得顿相乖反。……韵与不韵,复有精粗,轮扁不能言,老夫亦不尽辨此”(《答陆厥书》)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文心雕龙·声律》)
  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诗品序》)
  永明体”之“韵”,既非专指句末之用韵,也非单一的诗文用字的韵母问题,而是音节与音节间音声的综合调协。音节间的调协涉及每个字的声、韵、调三个因素,还涉及韵脚字与非韵脚字之间声、韵、调之间的搭配协谐。从用韵来说,南齐诗文平、上、去、入四声皆可押,韵大致分属五十五韵部,有三十三个声母。这类中古音系统,是近现代语言学家通过对齐梁诗文的用韵分析归纳出来的。“永明体”用字之声调以平上去入四声为规范,达到“前有浮声,后须切响”(《宋书·谢灵运传论》)、“声有飞沉”(《文心雕龙·声律》)的音响效果。以四声制韵,即用四声求“和”,实为声调在句中高低、起伏、抑扬的间隔变化,还不涉及到韵母求“和”的问题。四声的发现及运用于写作,与调每一字音的韵母并无关系,当然,欲求整体的和谐之美,声母和韵母的相重与单调也是必须应该避忌的。
  沈约的音学著作今已不得见,从日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所引沈氏语看,总五条引语,均就“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四病而发,四者皆为调声之忌。以“四声”调协音调,便自然会出现“五字之中”和“十字之内”单个音节声调的相重问题,避免重复,以至和谐,“永明体”创作解决了声调的问题。而韵母和声母的求和则是创作中声韵之谐中更为细致的问题。六朝时诵读之风大盛,当受佛教“唱导”影响较深,文学形式的音声之美,主要借诵读而判别和加工。从文学音韵发生及接受者生理的角度说,吟诵一首诗诉诸于人听觉的,四言、五言或六言、七言规定的是节拍问题,节拍一定,,最重要的决定音乐效果的因素是句末用韵,然后是句中单个音节高低、抑扬的合理配合。如此,则音声之大要无妨。因此,解决声母和韵母的内部和谐问题,其实是对文学音声之美更加深入的精雕细刻。艺术的发展,文学表现手法的探索与施之于用,乃是一个由粗而细、由略而精逐渐衍化的过程。永明诗人借四声之发现,解决了韵文创作音声之美的一个最核心的问题,从司马相如,而陆机,而范晔,而谢庄,虽对声调抑扬、抗坠的认识逐步深入,但“四声”未明确文学创作之“四声”的主动运用更未明确,周颙、沈约发现和运用四声才是汉语音韵学发展、文学音乐形式美不断探索的双向互动,宣布一个旧的研求历程的结束和一个新的文学音声形式探索的开始。四声的发现和运用于创作,对于永明一个时代来说,仅仅是个开始,以四声调协音调,即以“四声制的”的规范和原则还未定型。然而将四声用于创作,追求一种和谐的音韵之美,不同诗人各自以不同的调声方式试验、分别,在观念和总原则上已经成为永明诗人的一种创作范式。
  前已述及,永明诗人调四声于创作,本是处于探索的过程,至沈约写《宋书》和萧子显撰《南齐书》之时,调声格局之初步已渐显。永明诗人可以更深入地去关注音节韵母之和乃至声母的和谐问题,当然,这应该是梁、陈及梁、陈以后逐步丰富的过程。有以永明为中心的南朝前后文人的研求探索之功,至初唐而愈加多样的“格”“式”之著,才有了总结的理论基础。
  关于“永明体”的史料记载,唐人李延寿的《南史·陆厥传》也有一段相应的文字:
  (永明)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穀,汝南周颙善识声
  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
  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以《南齐书》和《南史》的记载而论,其共同之处在于:一,“永明体”出现并盛行于南齐武帝賾永明间,“永明末”、“(永明)时”;二,“永明体”的产生是以南齐大兴文章之风为背景的,时代风气驱使时人对文学的形式美展开探索,“盛为文章”;三,“永明体”是由一些有着共同志趣、风格、习尚的文人的共同努力下形成的,他们以各自的专长在不同领域进行着开创或总结,可谓殊途而同归,其核心是沈约、谢朓、王融、周颙,“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四,文用宫商、引入四声、据以制韵、严格条律,是“永明体”的声律要求。
  两则材料基本内涵相同,只是《南史》所记略有增补,补充内容为“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徽不同”,所增补者为“永明体”声律原则的具体化。《南齐书》撰者萧子显,为齐豫章文献王萧嶷第八子,嫡系南齐皇室。据曹衡先生考证,“《南齐书》撰成于天监中期”,“子显撰《后汉》、《齐书》,据本传叙事次序,自当在天监十三年(514)前,其时(子显)年仅二十余”,距永明时代未远,自当比《南史》更能反映历史真实面目。那么《南史》中出离《南齐书》的材料,是否就是“永明体”声律说的核心内容呢?又据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载: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由此亦可发现,《南齐书》中“永明体”声律问题,在《南史》中得到了细化,李延寿的“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微不同”,是直接取之于沈约的“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只是《南史》将“一简之内”理解为五言诗的一句之内,即“五字之中”,至于“一简之内”究竟是否是指五言诗的一句,尚待考查。《南史》又以“平头、上尾、蜂腰、鹤膝”的病犯指称“宫羽相变,低昂舛节,前之浮声,后之切响”,其实《谢灵运传论》所载,意指创作时的四声高低轻重、起伏的交错变化,并未明确到《南史》病犯的程度。
  今天考察“永明体”的原生状态,最基本而可靠的材料便是《南齐书·陆厥传》、《南史·陆厥传》、《宋书·谢灵运传论》。从撰成时间上说,《宋书·谢灵运传论》为最早,至迟也在永明六年(沈约《宋书》撰成,上表之时);《南齐书》为次(前已考,《南齐书》的修撰不会早于天监六年或七年);《南史》最晚,为唐初史臣李延寿等所撰。沈约撰写《宋书》之时,也正是竟陵王萧子良西邸学士齐集,切磋研磨诗歌艺术技巧,形成永明文学昌盛局面的开始。当时的创作实践还只是一种探索,沈约于《传论》中提出的的声律理论,也只是一种理想的模式,是沈约根据自己的创作和永明初期的文坛现状总结出来的,相对于“永明末”的创作状况,是一种先行的理论,因而理想化的色彩比较浓厚。从沈约到萧子显,再到李延寿,诗歌的声律理论本身也是在不断修正发展的,沈约《传论》处于探索的初期,李延寿《南史·陆厥传》距离永明时代已远,而只有萧子显走过永明时代,于梁世对刚刚过去的齐世文学进行实录和总结,是最具可靠性的。
  由《南齐书·陆厥传》出发,结合萧子显的相关文论,便可以归结出“永明体”为:南齐武帝永明后期,文学走向繁荣,以沈约、王融、谢朓等为代表的文人,将新辨清并定目的平上去入四声,有意运用到文学〔主要指五言诗)创作中,回忌病犯,形成理想的诗歌声律模式,以追求诗歌的声音之美为目的,而形成的一种文学(诗歌)的探索体式。
  对于“永明体”的理解,从学理上,固然应该从记录它的最原始的文献出发索其本源,探求其形态;然而,作为一个文学现象的客观存在,文献的记载或是由一端而发,或是有失片面,而且史家所记仅为实录,如果要通过史的形式表明自己对历史问题的评价,也只是以“序”、“论”、“赞”等形式而实现的。这样看来,对“永明体”认识的眼界是要放开的,要关注到当时与其相联系的方方面面,所得出的结论便不仅是“声律论”一个问题,应该是更宽、更广。前面的讨论主要是以《南齐书·陆厥传》的记载为基点,结合了《南齐书》其他部分的载述以及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等材料,得出了一个涵义相对狭窄的意义界定,也是一个最为接近“永明体”真实面目的意义。但需要明确的是,本文是从立论出发,本着以下原则:第一,“永明体”是永明文人用四声于文学创作所形成的一种文学体式,是人工声律形式;第二,“永明体”涉及所有韵文学形式,而以五言诗为主(本文的“永明体”主要以五言诗为探讨对象);第三,将“永明体”置于相对较大的空间里进行考察,涉及其生成的根据、存在的特质、造成的影响及其核心——永明声律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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