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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东《追忆——二百八十三、正月里的剪影(三、四、五)》

 红豆居士 2017-12-20



以下正月剪影之三——《自画像》:

——风和日暖的日子。


早春少有的清凛凛的蓝蓝天。

黄土高坡太原上空蓝得醉人。

为了通风,母亲临上班,把家里南北向窗户都打开了。


“过五分钟再关窗户,家里臭哄哄的!”母亲尖嗓子吩咐过,挽上黑色人造革拎包匆匆去上班。

坝陵南街上和大杂院里,自然噪声不断传入我耳朵。

这天上午,我的计划是至少作两个半小时素描。

画什么?

我决定,以我自己身体躯干为准,对着立柜大镜子,研究一下自然光线下、皮肤在肌肉骨骼支撑下的复杂明暗起伏变化。

我脱成光膀子,打了连续好几个喷嚏,赶忙关上家里所有窗户,再给外间屋通热炕的砖炉子,添上实实称称几大块煤炭,火口坐上满满一茶壶水。我猛得注意到,姥姥盯着我,神色惊愕,大张嘴巴……

“嘿嘿,”我来到姥姥面前,两手拍胸脯啪啪响。“姥姥,我画我自己呀”,我大声解释。显然,姥姥根本不理解我要干什么,神色还是那样。

随后我给自己老棉裤腰间皮带扎扎紧,挺起腰板,去里间屋坐在立柜镜子前四腿高凳上。

我膝盖上支着画板。

 

“用直线打轮廓。”这是父亲吩咐我的话。几十年后今天我真是纳闷,父亲又不会画画,怎么脱口说出如此专业的话?嗯,大概是遗传了我爷爷的基因。我的曾经在东北军中正师级高参的爷爷,可是丹青高手!


许多年以后,我携妻女寻根问祖、回到老家河北乐亭汀流河镇高采庄,在打问我四爷住处的时候,正好被我问询的82岁老者就说,“偶,你是高学曾(我爷爷的尊姓大名)的长孙?”

我回答:“是。”

“现在,在我家我还存着你爷爷的字画呢……”那位82岁老者洋洋自得道。

在那时,我是多么震惊——扯远了。

 

——作素描,我习惯用3B铅笔打轮廓,偶尔也用HB铅笔。

接下来,为了达到强烈对比效果,我依次用4B、5B铅笔上手。毛病就是,完成后的画面,笔触不清晰,一团黑气,类凯绥珂勒惠支的画风。

还有,我那时最大毛病作素描不能从始至终从整体出发下笔,动不动就眼光盯住局部,一下子将局部所有程序完成,然后盯紧下一个局部……这样的结果就是使造型整体严重不准确!


我领略过我小学初中启蒙老师阎仁杰,和我的高中启蒙老师马杰生完成素描作品的全过程。他们都有良好的“从整体出发”的下笔习惯,不疾不徐,让画面渐渐清晰、精确起来;如果一幅素描作品完成的时间,应该是10个小时,他们绝不会九个半小时完成!


几十年后今天,我总结自己的碌碌无为、人生失败,发现完全是“没有耐性”造成的。就是因为那成功的木桶壁半腰上有一个“没有耐性”“浮躁”的窟窿,不管你有多么“勤奋(我当然很勤奋,但就是无比冥顽,不改坏毛病)的水”注入,水升到半腰就都从那个“没有耐性”“浮躁”的窟窿流失了;这怎么可能使木桶注满水——由此我获得成功呢?!

眼下我已经12分明白这个道理,但为时已晚,没有时间和那个心劲儿了!


那天在画画过程中,我还停下一次笔,安顿姥姥躺下。

姥姥坐累了!

姥姥躺下脸朝墙壁、脊背对着我。

我给姥姥掖好被角,立刻姥姥睡熟、打起轻微鼾声……忽然,我眼前出现在沁源姥姥家,我随姥姥出村口去挖猪菜,我累了枕着姥姥席地而坐盘着的腿上小憩的情景……


——作素描,的确是天底下最浪费时间的事情!眨眼过了两个半小时,我的习作才完成。我的上半身,已经冻得发青,赶忙穿上老棉袄。


当我家茂记老牌座钟当当当响过11下,我结束画画,在里间屋炕上开始在面盆内按1:1和好一块白面(用凉水)、一块红面(用滚烫的开水)。

母亲吩咐中午吃二面条(用白面裹高粱面,擀好面皮切成面条,都是两层白面夹一层红面,山西人最熟悉,在今天山西晋中榆次街头的小吃摊,还有这一品种)。


我在院里水管上洗好几颗土豆、几个胡萝卜,端着大铝盆回到家,小弟弟、二妹妹、大弟弟(大妹妹上技校已经返了校)脸上脏兮兮,也在院里玩耍够了,陆续回到家,都嚷嚷饿了!

于是,我加紧通开火、切菜、炒菜、座锅烧开水、擀面皮、切面条、煮面条……

母亲下班回来,一进屋门见孩子们都端着大碗吃饭,她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弟弟妹妹们都挥动筷子端碗狼吞虎咽吃饭。

我在案板上擀开第二张大面皮,借助擀面杖把面皮折迭起来。那时正好19周岁的我,刀工已经非常娴熟,切出的面条齐齐整整、又细又长。

母亲进屋洗手,想上手,但见我已经煮上第二锅面条,只好去拿来两双碗筷。

那是我平生记忆尤深的一次,我和母亲同时端起碗——母亲吃了一次现成饭。

 

以下正月剪影之四——《小板凳·家门口·速写》:

——姥姥在外间屋炕上,总是大白天沉沉地入睡。

弟弟妹妹各占据里间屋一个位置,都在赶写寒假作业;不断有吸鼻涕的声音。

 

第二天就是开学报到的日子。

学费不够,母亲一大早又去玉珍姨姨家借了5.00元钱,就摆放在弟弟妹妹写作业里间屋收音机顶上。

总是月终借钱过日子,我看在眼里,心里很不得劲儿!


我坐在屋门口,完成这一天计划中两个小时的速写,见玉珍姨姨也搬一只小木凳坐在她家屋门口陪伴我;她一菜刀下去砍掉一个冬储大白菜根部,一片一片剥外皮叶子。

玉珍姨姨的手,劳动人民的手,手背黑幽幽的。


当着玉珍姨姨的面,我想我家总借玉珍姨姨家的钱过日子,有一些尴尬。


我很无奈,咬咬牙,打开画夹子,拧掉钢笔帽儿;立刻我收住心、集中注意力,犀利的目光开始向院子深处扫去,搜寻速写目标。


32户人家的大杂院,一些双职工家的屋门都上着锁,自家孩子只好在自家门口台阶下,蹲凑在一起玩耍。

 

院里其它平均每一家都有四五个孩子的家庭,一多半阿姨是家庭主妇,不工作。

许多年以后回忆,城里市民一家只有一个挣工资的,每月40-80元工资就养活一大家子人,真是不可思议!


那天,那些家庭主妇都渐渐地赶早凑到了院当间公用水管上。

那水龙头,一上午就没有关的时候,水哗哗一直流;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留存在我的速写夹子里。


“建东,在农村插队,好不好?”玉珍姨姨随便问道。

“不好。”我频繁抬头、低头,一笔一笔捕捉动态形象,顺口道。

“唉……是呀,上学上得好好的……都下了农村……把好些爱学习的好娃娃给毁啦!”玉珍姨姨絮絮叨叨,端起菜盆,给我一个背影,也去水管上凑热闹去了!


——作动态速写,首先抓动感最强、转瞬即逝的局部,然后抓动感次强、转瞬即逝的局部。剩下相对静态的局部,依靠自己的解剖知识,补充完成。

一幅速写,最快画完不过10几秒。

我明白,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多观察,锻炼培养整体形象记忆的习惯。

其实,从古到今从中到外,绘画知识就那么一丁点儿,关键是勤下笔,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以上是我的作画心得。

几十年后今天反思我道理早已经十分明白,致命毛病还是冲动一时,貌似苦练,兴趣过后,荒废殆尽,耐性极弱,结果一事无成!


那一天,我耗神费力,一张接一张作速写,心里还有一个盼望就是多么盼望四四也来水管一趟!才一个13岁小姑娘就长成瘦俏大个子,显现前挺后撅女性特征,关键是性格沉静,眼神细腻,还有早熟举止等,在那时都搅扰着19周岁的我,身心骚动不已!可惜那天上午四四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正好我完成两个小时的速写时间,感觉精神疲惫、肺部憋涨、不断干咳嗽清嗓子,忽然在屋里赶写寒假作业的二妹妹,闪现在屋门口,冲我大声嚷:

“哥哥……哥哥……姥姥睡醒啦,从被子里拿出一条臭粑粑……”

我一听跳起身进了屋……


已经10周岁的二妹妹,也是坏毛病改不了,一有清鼻涕就用袖口擦,搞得鼻头儿上总沾一小块鼻涕硬痂;倒也显得滑稽可爱。


以下正月剪影之五——《二哥来家》:

——我真想出家门透一透空气!

整个正月就要过完,我总守着姥姥闷在家,出不了屋门。

返回北格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我忧心忡忡。我走之后母亲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姥姥可怎么弄?


这天上午,我没有心情作画,先伺候姥姥每天上午该做的事情。随后我开始洗厨房地上一大盆脏衣物。我想多干一些,回到北格就干不成了。


我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洗衣膏、木搓板、大铝盆、冰凉的水,这四样东西,不知道母亲何时才能摆脱?

巴掌大的一袋洗衣膏,剪小口、挤出一大团,用满满一洗脸盆温水化开,浇到堆在大铝盆里第一批衣物上。按照首先是内衣浅颜色,然后是外衣浅颜色,第三是不容易掉色和混染的衣物,最后是需要单另揉洗、最容易掉色和混染衣物的次序,来分批揉洗。用这样的次序洗衣服,这是我跟母亲早早学会的。

洗衣膏的火碱成分很大,我把全部衣物各按领口、袖口、前襟、口袋口儿、正拉链口儿、侧拉链口儿、裤脚分别都揉洗一遍,已经明显感觉双手被火碱蜇得火辣辣生疼(这种洗衣去污用品许多年以后迄今已经绝迹)!市面上,后来主要的就只有迎泽肥皂老太原肥皂厂出品)和芳芳洗衣粉老太原洗涤剂厂出品)。


把院里水管拧到最大……哗哗地淌水……

我将一大堆衣物一件一件涮干净。拧麻花一般拧干水分。再把每一件衣物抖开使褶子尽量少一些。最后全部翻出里子(母亲特别强调要这样晒衣物,不会褪色),利用衣服架和小木夹子;万国旗一般,飘扬在我家屋门周边横的纵的好几条铁丝上。


当我在水管上涮洗衣物时,感觉周围几个洗衣服、洗菜蔬、洗刷锅碗瓢盆的阿姨,都用诧异的目光窥视我。

我想她们必定认为,拥有一个“劳动局长”爸爸的我,已经“走后门”结束插队回到了城市。

是的,按理说,父亲是大杂院里出了名的实权在握的大官儿,我就是不插队镀金,直接找工作,她们也认为是非常容易、说得过去的。

但其实,她们却不了解,我父亲可没有这胆量,就是心里不情愿也得在组织面前闹表现,才能够保住自己的位置!


事实证明,在那时我的插队生活,远远没有结束!


我忙完洗衣服的事情,正好母亲叼空回家一趟。上班地点距离家这样的近便,真是母亲的运气!


——忙忙乱乱的春节过去了。

伴随着鞭炮声,什么“破五”“正月十五”也一马溜过去了。

从过了腊月初八,到整个过完腊月,又接近过完正月,母亲真得熬不下来!兄弟姊妹五个我最大,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都一篇一篇记在日记里)

打从“破五”一过母亲即开始咳嗽!已经咳了20多天,根本不见好。尤其每天凌晨,咳嗽最厉害!

母亲一上火就牙疼。傍晚饭前,姥姥坐在炕上围着被子抽烟,母亲就拖过枕头、侧躺在姥姥身边,哼哼唧唧牙疼!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我见母亲在炕上牙疼疼得打滚,姥姥却无动于衷,不禁心里怨恨姥姥!


——那天母亲见我洗了衣服,十分满意。又吩咐我和一块擀面条的面,就倒了大半碗开水……喝过药,抓紧时间再去里间屋床上躺一会儿。

我见状,赶忙把里间屋门关上。

但马上身背后出现一个巨大黑影,有人进了屋!


“二哥!”我扭头仰脸看,不禁眼前一亮。

大年初二,我们全家还有姨姨姨夫全家,都去我舅舅家拜年,因为二哥还在部队,我并没有见上二哥。

眼下,二哥一身灰蓝色海军服,突然出现在我家,不仅我眼前一亮,同时坐在炕上正在吞云吐雾的姥姥,也眼前一亮;马上里间屋门打开,母亲迎上自己的侄儿,也眼前一亮!紧跟着,紧邻玉珍姨姨,也来我家串门,仰着脸看我二哥看不够。

我二哥是那种魁伟的男人风格。在16岁时的全家福照片(落款是解放照相馆)上,二哥不过是一个矮胖子,脸上一面一块疙瘩肉。但到眼下二哥已经完全长到1.82米身高,浓眉大眼,迷人标致、细腻的脸庞,完完全全是电影演员于洋的翻版,并且比于洋更青春!


那天二哥来家,手提一包槽子糕,第一,来看望自己的奶奶;第二,准备回一趟沁源老家看望自己的爷爷;二哥问大姑——我的母亲——有没有可以捎带的东西;第三,问我愿不愿意一同回沁源?

——我当然愿意呀,兴奋得跳起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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