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剑秀
北方人喜吃面条，无论男女老少。面条的做法有许多种，其中一种就是糊涂面条。这种面条食材俗常，养分也不怎么充足，却令人本能地无限回味和思念，甚至成为几代人永远难以割舍的怀恋。
查遍北方食谱，难觅片文只字的记载。糊涂面条原本是民间传统的饭食，与名贵菜肴靠不上谱，尽管韵味悠远而绵长，终归是上不得大雅厅堂的。它所有的经世过往和历代相传，也只能靠反复地品味和反刍，去猜测它的前生今世了。或许祖先的祖先，就是咀嚼着它的筋道繁衍生息，弥久传承，才成就了如今醇厚连绵的延续。
弥漫着谷物特有气息的糊涂面条，最初大抵只有暖身、充饥的功效。洪荒岁月的干裂土地上，谷米歉收是常见的，漫长的冬日时光，寒风呼啸，蜷缩在柴门篱户的农人，缩紧了日子的光阴。人类终究不是冬眠蛰伏的动物，饱肚驱寒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事体。家庭女人的精细成为一份责任和担当，一瓢一碗的谷米，在女人转动的眸子里和粗粝的手掌上盘算。一家人可劲吃白面，是享用不起的，后面的春荒光景悠长，日子总要细水长流；只喝清汤寡水的稀粥，亏待了家人，尤其当家的男人，开春还指望他开工耕田呢。思来想去，女人的精打细算发挥到了极致，把粗糙的杂面和冬储的干菜搅拌一起，掺进少许手擀面，做成一锅浓稠的面粥，便是后人称作的糊涂面条了。
糊涂面条的做法，看似简易，真正做出香味诱人也不容易。不同年代，技巧和工序不尽相同，人们的期许和向往也在不断地附会和演化。
在粮米紧缺的饥荒年代，连野菜也是匮乏的。勤俭的农家妇女，早把芝麻、红薯、萝卜等可食的植物叶子采摘，晒干收藏，家家户户挂满院落。初冬时节，天色落幕也早，女人放下手中的针线，伸个臃肿的懒腰，先是把悬挂在屋檐下的干菜摘下几绺，再把笨重的暖瓶打开，用温开水把干菜泡在搪瓷盆里浸润。而后女人走进灶房，拉出面盆，几度吝啬地倒进半瓢麦子白面，或者豆面，添些水，一手扎进去反复揉搓，开始把面团折腾得酥软发醉，直到有了筋骨，便操起了擀面杖。女人擀面的身姿大都是优美的，伴着有节奏的铿锵声响，铺展、缠绕，周而复始，半个时辰后，面团被擀压成薄薄的片状。均匀的面皮被利索地层层叠起，菜刀就开始了温柔的分离。片刻，一蓬松散的面条在案板上隆起，女人拍了拍手，去院子抱了劈好的干柴，在灶膛里引燃了前奏的火花。女人麻利地把铁锅的木盖挪开，抓起身旁水缸里的葫芦水瓢，清冽的水就添进锅里了。添几瓢水早已习惯，那是按家庭人口定量配置的。女人折身坐下来，拉起风箱，火苗欢快地蹿燃起来，火光润红了略带沉思的面颊，仿佛燃烧的是自己的美好年华，开裂的是乡村的无奈与辛酸。水的沸腾，召唤女人起身，把玉米糁的颗粒高高扬起，用嘴吹开面前蒸腾的雾气，另一只手抄起勺子不停地搅动。忽然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抓来一把黄豆或花生粒，在水里哗哗啦啦淘洗几下，丢进锅里。玉米糁要慢慢地熬煮，才能熬出味道，这时灶膛的火是不能生猛的，需要文火慢煮。女人腾出了拉风箱的时间，去把泡开的干菜淘洗，然后切上几刀，放在一个黑色大碗里，又切了几段葱花，几片生姜，拍了几瓣蒜头，撒进一勺青盐，倒进几滴香油，用筷子呼啦拌了，放在一边。待那锅里冒出喷香的气息，女人便知道了火候够了，忙唤来小儿小女帮忙，风风火火拉动风箱，锅里的浪潮再次翻滚，女人极有分寸地把一坨坨面条抖开，散花般抛进锅里，那锅里便有了金黄与银条交织的景象。几经沸煮过后，女人把腌制好的一碗菜，呼啦一声倒入锅里，转瞬就把锅盖扣上，经过热捂的面食，才具有纯正的口感。这工夫，女人没有闲下来，跑到院子里低矮的树杈下，从吊着的辣椒串揪下几颗彤红的辣椒，折回灶房放在将要熄灭的火堂上去烤，而后做简略的水洗，放在陶制的祘臼里去捣，直至捣成碎末，再滴进几珠小磨香油，才算完工。一般来说，家人只要听到祘臼里传来瓷叮叮的声响，便知道喷香可口的糊涂面条已经做成了。
现在的北方人，无论职高未卑，依旧喜吃糊涂面条，冬日也常做，尽管在形式和本质上有所进化和演绎，做法也仿照乡间的操作技艺，却怎么也吃不出原来地道的口味。究其原因，除了食材的质变，大概与电气铝锅和奢侈佐料不无关联。今日熬制和品尝糊涂面条，大都缺少耐心和火候，太过讲究时尚，只是肤浅地彰显对往昔情结的眷恋和追忆，甚或矫情地渗入了温馨情感和人文承载，原本的醇厚和质朴也就不复存在了。
吃了糊涂面条终生不糊涂，多少带有几分玄妙的禅意。北方人的厚道和智慧是否与糊涂面条的滋养有关，也许谁也说不清楚。
冬寒时节，吃一碗喷香的糊涂面条，会熏香对故土和亲情的几缕怀念，即刻会复原乡土的本真。我们如世间尘埃，从泥土里来，还要到泥土里去，只要心里的冬日暖阳弥久不散，便能丰满世间的俗人俗事，醉开万千世事的云卷云舒，清醒人生欲望与淡泊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