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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事 | 潘敦

 老周ljlj9w7mnv 2018-01-01

贝聿铭文献展“回家”展区


大建筑师贝聿铭先生今年过一百岁生日,北京《三联生活周刊》四月第二期选了老先生一张旧照片作封面,更动用七十几个版面专题报道,从广州到苏州,苏州到上海,上海到美国,再到全世界,剪辑出这位华人建筑师一生的天分刻苦,繁华荣耀。那几天上海的名主持人曹可凡也传了一段十年前他采访贝先生的录影上网,那年贝先生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刚落成,他回苏州剪彩,顺道接受访问,录影里贝先生说的是上海话,带点苏州腔,像评弹里的念白:你不是“侬”,是“倷”;我们不是“阿拉”,是“哦伲”, 这样的称谓我很熟悉,小时候听我祖父说惯了,在苏州人说的上海话里祖父不是“阿爷”,是“老爹”。

    

我念初中的时候学生证上还要填写籍贯一栏,我的籍贯是江苏吴县,那是我祖父的出生地,清代的苏州城里有三个县衙,吴县是其中之一,另两个是长洲与元和,姑苏自古繁华,人口稠密,三分而治,可见庞杂。古城里诗书传家,生活安逸,近现代史上的苏州人要成就一番事业似乎都要离开了苏州才有可能,贝聿铭是如此,我祖父也一样,十六岁离家,先到上海,再去武汉,然后天南地北,四十年代住过日据刚结束的台湾,五十年代到了莫斯科。祖父会说日语,据说俄语也很流利,我隐约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在上海思南路的家里祖父教了我几个英语单词,那年他好像要去美国出差,一边自学英语,一边和孙子逗趣。祖父的专业是工程设计,一九九零年建设部评选中国第一批工程设计勘查大师,一百二十人当选,他是其中之一。七十二岁那年祖父正式退休,此后一直在杭州养老,离苏州很近,却也没什么机缘回乡。故家旧物,祖父最怀念的是小时候母亲做的桂花鸡头米甜汤,说是很香,很糯,幼时的味觉总是最耐久的记忆,好像我也时常想念,他偶尔从复兴公园对面的小吃店里给我带回的小笼包一样。


 

鸡头米也叫芡实,睡莲科植物的一种,成熟的鸡头米果实呈球形而尖吻,形似鸡头,我却觉得更像是水生的石榴。果实的外皮颇似莲蓬,剥开后就是一粒粒带壳的鸡头米,鸡头米的外壳远比莲子的青皮坚硬,需借助特殊的工具才能拨开,水乡村妇于此最有心得,九十月间苏州城里的公车站台上常见剥鸡头米的老妇,剥开的鸡头米润如玉珠,用一钵清水养着,不必向过客兜售,自有相熟的候车人问津。苏州人只吃新鲜的鸡头米,葑门外南塘的最好,开水煮糯,薄施藕粉,轻点桂花,暑去秋来时节,这道点心冷暖两宜。

    

苏州人的精致在苏州菜里最是分明,精致的本源在于其不怕麻烦,剥鸡头米如是,剥虾仁拆蟹粉更如是。江浙一带水道纵横,虾蟹入馔本属寻常,不过席间鳞甲纵横远不及轻勺金玉风雅绝伦,地道的苏州菜馆无不雇人剥虾拆蟹。六月里河虾最美,虾仁之外,还能剥出虾脑、虾子,三虾汇拢,轻浆快炒,以之拌面,有如锦绣堆玉;十一月湖蟹渐肥,去盔卸甲,蟹肉、蟹腿、蟹膏、蟹黄,一定要分得干净,再按比例调配,才能炒出适合不同菜肴的金银蟹粉。我记得我祖父也很爱虾仁,小时候家里没有冰箱,新鲜虾仁无论生熟都不宜保存,祖父会把剥好的虾仁用葱姜翻炒,断生后再加些熟油和细盐,用小火慢熬,虾仁在热油中渐渐缩小,皮色因收紧而略红,大约二三十分钟后,可将虾仁同油一起出锅装碗,油以没顶为宜。这种慢火熬过的虾仁紧而不干,比清炒的虾仁鲜咸,且可多储存几日,最宜作阳春面的浇头,一勺足矣。近年我虽去过苏州几十次,酒楼食肆,却从未见人如此烹制虾仁,或许是家中私传,我姑姑还会这门手艺,每年只做一次,烧一大碗给我解馋,她嫌剥虾仁麻烦。


 

小时候我也去过苏州,却从未进城,只到城南木渎一带的山上,扫墓,踏青。六岁那年我祖母谢世,转年在凤凰山落葬,祖母是上海南翔人,葬在苏州应是祖父的安排,凤凰山离天平山很近,那里有他母亲的坟茔。我的曾祖母姓吴,据说她的父亲是姑苏名医,奉诏入京替皇上或太后诊过病,病愈赐银归里,他用这笔赏银在苏州城里的阔巷起了一排五幢相连的房子,最里面那幢自己住,外面四幢分于四个女儿,阔巷不是宽阔的巷子,是那条旧巷的名字,离玄妙观很近。苏州城里潘吴联姻是寻常事,譬如吴湖帆与潘静淑,潘静淑那一族潘氏科名显赫,出了潘世恩、潘世璜、潘祖荫;我祖上那一族潘氏经商有道,开过黄天源、稻香村、瑞蚨祥,一贵一富,曾道是,“苏州两个潘,占城一大半”……金粉人家难免云烟散场,潘家到了我曾祖那一辈已然中落,曾祖父娶了吴家的小姐,阔巷里的那幢房子作了嫁妆,我祖父就在那里出生。又过了几十年,世道贪新,阔巷拆成一片瓦砾,那年祖父六十有六,带了远来的妹妹和弟弟在瓦砾堆上哭了一场,算是哀悼古城旧巷里潘家的一点遗痕遗恨了。

    

苏州城里潘氏留下的遗迹还有不少,故居、祠堂,城南沧浪亭同治年间的重修碑记上也有不少潘氏子弟的名讳,分不清哪一族了。苏州那些园林里我最爱沧浪,近年去得最多的倒是拙政园,看如冬先生,我总在午前到,聊天,看画,吃完中午那碗拌面,再喝几口茶才告辞。先生偶尔留我晚饭,我便住一夜才走,十全街上的南园,或是平江路旁的旅馆。平江路晚上也热闹,相邻的园林路则清净许多,园林路一头连着拙政园,另一头靠住狮子林,那曾是贝聿铭先生家里的产业,那晚我饭后散步绕进狮子林后的一条小巷,六尺多宽,巷口人家的外墙上镶了门牌,蓝底白字,路灯下很清楚,“潘儒巷”,我好奇往巷深处再走几步,右手边两扇朱漆大门半掩着一间老旧的祠堂,门楣悬着横匾,颜体暗金大字,“敦睦堂”,我忽然有些担心,那扇门会不会是在等我推开?或是另有一个我正要从那门里出来?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七日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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