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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回忆」,关于这一部《远山淡影》

 冬天惠铃 2018-01-03

「下午天空转阴了,起了风,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走到车道尽头。她穿着和来时一样的紧身衣,有点费力地拖着箱子。到门口时,妮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还站在门口,似乎有点吃惊。我笑了笑,朝她挥挥手。」

这一眼里面,包含着怎样的离愁别绪,憧憬祝福,或者解脱庆幸;这一笑里面,承载着多少岁月心酸,无可奈何,慷慨释然;这一别之后,渐行渐远的人,留在原地的人,各自将会有怎样的人生境遇,终究不为人知。

但是一种浅浅哀愁,淡淡感伤,幽幽眷盼的情绪仍旧透过这点到即止,意味深长的氛围缓缓地沁入人的心肠。

像是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古都》那飘渺朦胧,静谧优美,又含着些许哀愁的结尾——互相陪伴,度过一个夜晚的失散多年,人海相逢的姐妹二人在清晨面临分别,天上落着霏霏漫漫的雪,苗子的身影渐渐浅淡,只有千重子倚靠着门扉,默默咀嚼着重逢的感动,还有分别的萧瑟。

「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尘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繁华鼎盛,以及颓败衰落的时辰,往往人力无法左右;人与人之间的缘深缘浅,相聚离开,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眉目清晰起来,谁也难以幸免。

唯有回忆,是年华的积淀,是抵抗无始无终,一泻千里的线性时间的唯一法器,即便如此,回忆也仿佛拥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哪怕它依靠人的载体实现,因为它往往不会忠实反映历史真实,而会盘根错节,涂脂抹粉,会因为回忆主体,以及环境氛围的不同,产生迷离恍惚,「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罗生门效果。

每当我们回首往事,想要再度凝望岁月深处,那连绵起伏,蜿蜒嵯峨的青山,却总仿佛隔着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雾霭,所以落入我们眼眸的景象,都成了月影朦胧的一片,不明就里,只剩淡淡的轮廓,余下的内容,留待各自去填充。

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今年63岁的英国日裔文学家石黑一雄的处女座《远山淡影》,就建立在这种对「回忆」的渲染与渗透,分解与组合的思维动机之上。

小说以主人公悦子作为第一叙述者「我」,通过她的眼光和思绪,我们时而停留在原野苍茫,田园风光的英国,时而又彳亍在曾经遭受原子弹袭击,但是历史会远去,生活在继续,接受战后重建,焕发新生的日本长崎。

我们时而置身于一个具有典型性的日本家庭,目睹着一个温文尔雅,娴淑得体的妻子周旋在一对时而产生矛盾,剑拔弩张的父子之间,父亲正直不阿,常常絮絮叨叨,儿子事业有成,但是自我执拗;时而沉浸在一对因为战争的缘故,而流离失所,境遇窘迫的母女制造的矛盾抑郁的氛围之间,母亲厌倦既定的生活,渴望跟着一个异国男人去到美国,收获人生新的可能,而女儿孤僻敏感,厌恶美国男人,拒绝母亲苦心经营追求的远方。

在悦子的回忆里沉潜,在悦子的人生和单亲母亲佐之子的人生之间游移跳跃,间错囊括着藤原太太,淹死孩子的女人等等支离破碎的片段,我们有时恍然大悟,有时却束手无措,感到目之所及,一片恍惚,情节琐碎,凌乱纠结,像是坠入迷宫,没有出路。

表面上看起来,这种凌乱无序是这部小说的瑕疵和软肋,然而细细追寻回味,这却是石黑一雄的匠心独运之所在——他正是透过这种游离飘渺,亦幻亦真的叙事手段和艺术氛围来揭开「回忆」的真面目。

就像作家在书里说的:「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

整部小说建立在悦子的回忆之上,但是随着若即若离的故事情节的发展,我们恍惚领略,带着独身女孤身去往美国的佐之子,其实就是带着后来在伦敦上吊自杀的,性情孤僻的女儿景子去往英国的悦子本人——佐之子和女儿万里子之间关于离开或者留下的矛盾,正是悦子和景子之间的矛盾。

佐之子为了女儿的未来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不惜将女儿殷勤守护的猫放在盒子里任其淹死,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万里子精神受到的震动与打击与回忆里看到一个年轻母亲淹死自己幼小婴儿的情景参差互现——这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无论是过往岁月里亲眼目睹的被淹死的婴儿,还是那几只死于非命的猫,其实都象征着被扼杀了灵魂与自由的万里子自己——多年后深居简出,难以和社会相融的景子上吊自杀,不过是将这种死亡推迟了许多日子。

可想而知,这正是多年前悦子带着景子离开长崎跋山涉水来到英国时候面临的艰难抉择,和最终的一意孤行的投影——她诚然是考虑着女儿的前程,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她更多地考虑到的,还是自己的人生,虽然她不愿意承认,正如佐之子不愿意承认一样。

悦子对这些回忆始终耿耿于怀,因为这是弥漫在她内心难以超脱的遗憾与愧疚,而生生捏造出一个佐之子的形象,是一种心灵赎罪,渴望超脱的手段,以及灵魂获得安宁的诉求。

经过另一个人的讲述,仿佛自己身上的罪孽获得了共鸣,以此获得了拯救,虽然在小说里,像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障眼法,或者戴上一面深沉忧郁的面具,但其实弥漫着的,是更加令人唏嘘和惆怅的人生沉痛。

但是这种沉痛,也终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变得浅淡,因为生活始终在继续。

笼罩在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人身上的一个「共性」,就是战争遗留的暗影,虽然战争带来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但是面对来日方长,我们有选择接受新生的权利,就像藤原太太开一家普普通通的面馆,虽然清贫,但是安乐。

因为战争,有些家庭妻离子散,有些恋人分道扬镳,有些妇女流离失所,有些孩子过早夭折。

但是这些疮痍,终究沦为回忆,终究化作弥漫在茫茫远山处的,飘渺的淡影。

石黑一雄的这一缕回望,让人再度凝视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梦魇,但是他并非在写一个历史小说,或者战争小说,它不像杜拉斯的《广岛之恋》那般浪漫缱绻,寓意深切,他只是展示给人「超脱」或者「沉沦」的矛盾命题。

面对历史,面对回忆,有些人选择沉湎,有些人选择忘记,无论铭心刻骨或者云淡风轻,但是生活永远不会后退,而是汹涌向前,这是生命的真谛——就像灾难后重建的广岛和长崎。

岁月不会容忍伤痕始终只是伤痕,岁月也不会让新生是完全意义上的新生,我们都在默默地一边怀着回忆的「远山淡影」,一边心有所冀地蹉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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