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命璿 传（明）黄道周

王命璿 传

（明）黄道周1

晋郑相距不数百里，侨肸2随罕，上下诗书，致足乐也。香山洛都3，以皤灌余闲4，优游觞咏，天下后世，想其物采。如命图画，恐不得似者，岂皆有惠鲜5使然？亦其精神风教6，可相媲道古7耳。忆仆8少时，及见薛道誉方伯9与蔡梅岩侍御10，相与甚善，每念至五百里造膝11羹饭也，至于仆而衰矣。昌启之际12，仆初登朝13。龙岩王先生，已从西台长14、棘寺持平天下15，顾16不以名位自老。每见辇毂17乡串，循循18居后者，必先生也。方是时翘跂19之，负云背苍，不旦夕取卿相20。仆既获落21自陨22，先生亦萧然致九列23而归。海内逖听望风24者，不疑桥大人眉寿浩浩25，顾方鬒发26与握管27少年，取灯火相耀也。先生持绣斧28，出风宪29为文章。辍绣斧，摇笔动地，以文章为风宪。执经30四应，先人而成，后人而劳31。此其意仲尼解印32以授里师，十回九赐33，徘徊于庭，岂必抱牍34而入司寇35之室乎。先生为名卿，当世多事，出对缙绅，雍容36谈文艺，以道德销膻37集之心。入燕北堂38，聚米画沙39，图四方塞40，弯黄彀溪，抑腾揉，接飞鸟，尽寸贱土，各尽所长。其所以安纬和繣41者，条析无遗42。诚使边圉43多福，帷幄44能灵，出伟人提衡45其间，舞干画羽46，未可知也。而世顾泛泛47，使文武并绌48其用。今天子方侧席48旁求俊乂49，以巩王家。当路诸贤，推毂50备至矣。先生益以此藏器51，审高墉之射52，间辍丝竹，携器车53，相流泉，陟隆阜，兴乡里子弟，翦匏叶而程狸首54，时游陇亩，量毕课箕55，谈离阳离阴之秘，岂复当时逖听之士，听望风采而察其端竟56者乎？仆未至龙岩也，闻龙岩人谈先生，如阙里57公，自文艺外，仆所未述者四焉。先生方按粤漳，岁大凶。轺骢58既临，粤籴不闭59，起殍60者千家，则夷吾61让德焉。先生为大公卜宅，护人墓草，虽厮养62遗坟，不失圭黍63，则子羔64让厚焉。不避珰祸65，出孝廉于狱，不假丛神66，置猾胥67于法，则祁老68让直，叔向69让仁焉。 

呜呼，是何足以德先生。一名御史家居，熙咻70乡里，察别利害，告当道，搔灶中71，此何足以德先生。先生大之者，乃在于抒经纬，泼山川，陶世淑人72，尊一王之治，使前绪73有所承，来彦74有所奋，使天下贤者，溯河而海，是则先生所惠我无疆也。仆与先生相去五百里75，有侨肸之雅，无蔡薛之亲，然犹幸同朝。退而里居，又睹庚桑尸祝76之盛。即使仆谢77不文，百世而下，谁复知仆与先生之好者乎。因述其睹，记与父老子弟之言，稍论次之如此。

 

  注释:

1黄道周：黄道周(1585年-1646年)明末学者、书画家、文学家、儒学大师、民族英雄。字幼玄，一作幼平或幼元，又字螭若、螭平、幼平，号石斋，汉族，福建漳浦铜山(现东山县铜陵镇)人。天启二年进士，深得考官袁可立赏识，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南明隆武时，任吏部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首辅)。抗清失败，被俘殉国，谥忠烈。

2侨肸（ xī）：指春秋郑大夫公孙侨（子产）和晋大夫羊舌肸（叔向）。二人友善，并以才智见誉于当世。后用以借称哲人贤士。

3香山洛都：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洛阳城四周有山有水，古迹众多，龙门石窟居首:龙门石窟有十座寺庙，皆为旅游胜地，香山寺最好。

4皤灌余闲：皤, 《说文》：老人白也。

5惠鲜：犹惠赐。

6风教：指风俗教化。《诗大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7道古：称道古代;谈论过去。

    8仆：旧谦称“我”。

    9薛道誉方伯：即薛士彦，字道誉，号钦宇，福建漳浦石榴镇东山村人。幼年失父，由母抚养教督读书，万历八年(1580年)登进士。授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不久，升陕西佥事，提督学政，再升湖广副使，仍提督学政，许多学子都得以提拔而登科甲，深得世人赞誉。后官至广西右布政使、云南左布政使(省最高行政长官，官阶正三品)。因提督学政被尊为文学宗师，又因陕西、湖广在古代分别属秦、楚，所以薛士彦被尊称为秦楚文宗。至致仕还乡，因长期担任布政使，乡里人都称之为"布政公"。创办共学堂讲学，讲阳明理学，以江西旰江罗念庵的"本自静观，归于虚静"为宗。尽心施教，循循善诱，四方负笈前来就学者数以百计。士彦生性勤敏，至老不倦。后终老乡间，入祀漳浦乡贤祠，漳浦人为之立碑赞颂。

方伯：殷周 时代一方诸侯之长。后泛称地方长官。汉 以来之刺史， 唐之采访使、观察使， 明、清之布政使均称“方伯”。 后亦泛称地方长官。

   10蔡梅岩侍御：蔡梦说(1549-1626)，字君弼，龙岩人，隆庆元年(1567)举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初授中书舍人，后升任监御史，先后巡按江南、广东。万历十七年后，以浙江副使的虚衔在家休养。万历三十五年后历任海南道副使兼学政、广东南韶道参政，后托病回乡，天启六年(1626)病逝，享年七十七岁。

   11造膝：犹促膝。

   12昌启之际：即泰昌（明光宗年号）、天启（明熹宗年号）之间。

13登朝：是指进用于朝廷。

14西台长：西台是官署名，即御史台的通称。王命璿以清介擢擢陕西道御史。

15棘寺：大理寺的别称。古代听讼于棘木之下，大理寺为掌刑狱的官署，故称。 唐 刘长卿 《西庭夜燕喜评事兄拜会》诗：“棘寺初衔命， 梅仙 已误身。” 王命璿于天启间转大理寺卿，持法平允。

16顾：却。

17辇毂：皇帝的车舆。代指京城。

18：循循：遵循规矩貌

19翘跂：即翘企，翘首企足。形容盼望殷切。

20卿相:卿和相的统称，指某执政大臣、高官。

21获落：指空廓。引申为空虚无用。

22自陨：天启二年(1622年)，黄道周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后授编修，参与修纂《神宗实录》，兼充经筵展书官。侍读的官员在皇帝面前，要膝行而前，惟黄道周不肯下跪，缓步而进。权监魏忠贤瞪目相视，黄道周也不惧不理。天启五年，因愤魏忠贤专权跋扈，弃官回乡葬父。

23致九列：即致仕（退休）于九列（九卿的职位）

24逖听望风：表示恭敬的意思。逖( tì)听：在远处听到。逖：远。望风：即远望之义。

25不疑桥大人眉寿浩浩：此句将王命璿比作直不疑一样的忠厚长者。

不疑：即直不疑（人名），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在汉文帝的时候，他曾经担任郎官。一次，他的同房郎官中有人请假回家，但是这个人错拿了另外一个郎官的黄金。不久，黄金的主人发现了黄金的丢失，便胡乱猜疑是直不疑干的。对此，直不疑没有做任何的辩驳，他买来了同等的黄金，交给了失主。过了几天，请假回家的郎官返回来，把错拿的黄金交还给了失主。这个丢失黄金的郎官十分地惭愧，向直不疑道歉，直不疑十分地大度，没有任何怨言。因此，远近的人都称赞直不疑是位忠厚的人。

桥：通“乔”，高大之义。《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其桥，大人也，常以皓皓，是以眉寿。”卢辩注：“桥，高也，高大之人也。”

眉寿：长寿。《诗·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毛传:“眉寿，豪眉也。” 孔颖达 疏:“人年老者必有豪眉秀出者。” 高亨 注:“眉寿，长寿也。” 

浩浩：指浩然正气，正大刚直的气势。语出《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26鬒发：稠美的黑发。《诗·鄘风·君子偕老》:“鬒髮如云,不屑髢也。”毛传:“鬒,黑髮也。”

27握管：执笔。

    28绣斧：汉武帝天汉年间，民间起事者众，地方官员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兴兵镇压，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诛。后因称此等特派官员为“绣斧”。后亦称“绣衣使者”。绣衣直指本由侍御史充任，故亦称“绣衣御史”。王莽时改称“绣衣执法”。亦省称“绣衣”、“绣衣吏”。

29风宪：风纪法度。

  30执经：手持经书。谓从师受业。

   31先人而成，后人而劳：成劳，即成功。《国语·吴语》:"今天王既封植越国 ，以明闻於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 韦昭注:"劳，功也。"

32解印：解下印绶。谓辞免官职。

33十回九赐：回赐，春秋时颜回和端木赐的并称。回字子渊，鲁人;赐字子贡，卫人，均孔子弟子。十回九赐，喻众多弟子。

34抱牍：抱持案牍。谓办理公文。

35司寇：西周始置，位次三公，与六卿相当，与司马、司空、司士、司徒并称五官，掌管刑狱、纠察等事。各诸侯国亦置此官，职掌同周，楚、陈等国称司败。后世也用作刑部尚书的别称。王命璿任职的大理寺卿，掌握全国刑狱的最高长官，故曰司寇。

36雍容：形容仪态温文大方。

37销膻：喻指消除社会不良风气。膻，泛指臊气。

38《题为边警》

39聚米画沙：意思是在沙上画地图，聚米为山谷，指画军事形势，运筹决策。

40图四方塞：将四方边寨绘成图示。

41纬繣：乖戾，相异不合。

42条析无遗：细致剖析，没有遗漏。

43边圉：边疆，边地。

44帷幄：古代军中帐幕。指拟定作战策略。引申为筹划、指挥。

45提衡：亦作提珩。谓用秤称物,以平轻重。引申为抗衡。

46舞干：《书·大禹谟》:"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 有苗 格。"后遂以"舞干"指文德感化。

47绌：废除。

48侧席：不正坐。谓因忧惧而坐不安稳。亦指谦恭以待贤者。

49旁求俊乂：

旁求:广求。

俊乂(yì义):《尚书·皋陶谟》:"九德咸事，俊又在官。"孔疏:"马(融)、王(肃)、郑(玄)皆示:才德过千人为俊，百人为乂。" 乂，贤才。

50推毂：推车前进。古代帝王任命将帅时的隆重礼遇。

51藏器：语出《周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君子有卓越的才能超群的技艺，不到处炫耀。而是在必要的时刻把才能或技艺施展出来。

52高墉之射：语出“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高墉，指过去古代皇宫的高墙。“隼栖于高墉之上”，隼是一种害鸟。它喜欢歇在高墉之上，歇在皇宫的高墙之上。为什么呢？就是寻求保护！“隼栖于高墉之上” 是一个比喻，在国家政权的核心机构里面，在君王的身边出现了害群之马。即指明朝的时候，魏忠贤的阉党乱政。阉党乱政，明朝由此走向衰亡，大批忠直之士被魏忠贤杀掉，却没有人能够动得了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栖于高墉之上”，有皇帝庇护着，朝中大臣投鼠忌器。

53器车：器，指银瓮丹甑之类;车，指山车垂钩之类。古代认为是盛世出现的祥瑞之物。

54翦匏叶而程狸首：

程：法式;章程,规格。狸首：逸诗篇名。上古行射礼时，诸侯歌《狸首》为发矢的节度。 

55量毕课箕: 毕，古时用以捕捉鸟兽、老鼠之类的器具。课，试。箕，簸箕。《学记》：良弓之子，比学为箕。

56端竟：即溯端竟委，指探求事情的根源和经过。

57阙里：孔子居住的地方。借指儒学。

58轺骢：轺，古代的轻便马车；骢，菊花青马。喻指王命璿驾临。

59粤籴不闭：指开仓赈粮。闭籴，指禁止籴米。语本《左传．僖公十五年》:"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 

60殍(piǎo )：饿死，饿死的人。

61夷吾：管仲，又名夷吾，也称敬仲，颍上(今安徽颍上县)人。

62厮养：即厮役，泛指受人驱使的奴仆。

63圭黍：喻指祭奠。

圭，即鬯圭，亦称"玚圭"，古代礼器，玉制，祭祀时用以酌鬯酒，故名。

黍：古代祭祀用的酒,用郁金草酿黑黍而成，叫作鬯（chàng）。

64子羔：即高柴，字子羔，又称子皋、子高、季高，比孔子小三十岁，卫国人，一说是齐国人。高柴身高不满五尺，在孔子门下受业，他为人憨直忠厚，以尊老孝亲著称，从未违反过礼节，不徇私舞弊，有仁爱之心，受到孔子的称赞。

65珰祸：即逆珰之祸。逆珰，指弄权作奸的宦官。

    66神丛：神灵依托的群树，以茂密林木多立神祠而名，后用以比喻仗势的权臣。语出《战国策·秦策三》：“ 应侯 谓 昭王 曰：亦闻恒思 有神丛与？ 恒思 有悍少年，请与丛博，曰：'吾胜丛，丛籍我神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丛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丛籍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亡。今国者，王之丛；势者，王之神。籍人以此，得无危乎？” 鲍彪 注：“灌木中有神灵託之。” 吴师道 补正：“《墨子》：'建国少择木之修茂者，以为丛位。’《史》：'丛祠。’《索隐》云：' 高诱注云：神，祠；丛，树也。’”

    67猾胥：刁滑的小吏。

    68祁老：即指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出以公心正直无私的祁黄羊。

    69叔向：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又字叔誉，因被封于杨(今山西洪洞县)，以邑为氏，别为杨氏，又称叔肸、杨肸。春秋后期晋国贤臣，政治家、外交家。出身晋国公族，历事晋悼公、平公、昭公三世，为晋平公傅、上大夫，叔向和晏婴、子产是同时代人，但以正直和才识见称于时。

70熙咻：犹恩惠。《集韵》煦，虚尤切，音休。本作咻。

71当道灶中：指执政掌权者。

72陶世淑人：陶淑，谓陶冶使之美好。

73前绪：前人未完成的事业，功业。

74彦：有才学、德行的人。

75仆与先生相去五百里：即漳浦与龙岩相距约500里。

   76庚桑尸祝：《庄子》 庚桑子所居，人皆尸祝之。盖已开其端。尸祝：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主祭人。此处“尸祝”， 当与“立生祠”同义。又或意为崇拜。 

庚桑：老聃的弟子庚桑楚，独得老聃真传，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奴仆中着力炫耀才智的，他就让他们纷纷离去，侍婢中着力标榜仁义的他就让他们远离自己;只有敦厚朴实的人跟他住在一起，只有任性自得的人作为他的役使。居住三年，畏垒山一带大丰收。畏垒山一带的人民相互传言:"庚桑楚刚来畏垒山，我们都微微吃惊感到诧异。如今我们一天天地计算收入虽然还嫌不足，但一年总的计算收益也还富足有余。庚桑楚恐怕就是圣人了吧!大家何不共同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他，像对待国君一样地敬重他?"

77谢：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