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经典｜跳跃的镜头，流动的诗意 ...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英国现代小说的杰出代表，是一位极具才华且富于创新精神的小说大师。《到灯塔去》较为完美地体现了伍尔夫的小说理论及写作技巧，是研究其小说艺术的一个较好的切入点。本文拟从比较文学跨学科的角度入手，通过文本细读法分析小说中的具体例子，着重探讨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娴熟地运用心理蒙太奇﹑主观空镜头和平行蒙太奇等典型的电影表现技巧，以此向读者揭示人物变化多端的内心世界，达到作者真正表现生活的目的。本文以跨学科的角度阐释伍尔夫小说中文学与电影相结合所体现出的种种审美效果，以期为我们解读其他现代主义作品提供一种全新的方法和视角。

关键词：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心理蒙太奇;主观空镜头；平行蒙太奇

一 引言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是享誉世界的英国女作家，是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家的重要代表，在小说创作中，她摒弃了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常规，不再着重描写外部世界的现实，而转向对人的主观精神世界的探索，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技巧，并且在文学理论方面也为现代主义的小说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小说《到灯塔去》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最出色的意识流作品之一，该书创作于伍尔夫写作生涯的鼎盛时期，充分反映出了其风格独特，炉火纯青的写作技巧。《到灯塔去》是作者最具自传色彩的一本小说，书中的拉姆齐一家在很大程度上是伍尔夫小时候斯蒂芬一家的写照：美丽端庄的妻子（伍尔夫的母亲美貌绝伦）、知识分子的丈夫、八个孩子、络绎不绝的客人和每年夏天在海边别墅里的假日等等。小说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窗》自然时间仅仅是一个下午和晚上，可是就在这一段有限的时间内主要人物全部出场，而且他们各自的意识流动层出不穷，使本部分占据了小说一半以上的篇幅；第二部分《岁月流逝》，用淡淡的几个镜头和回忆，展现了十年的光阴及其间的人世沧桑；第三部分《灯塔》则牵出两条线索和十年前的第一部分相呼应，使小说首尾相连，浑然一体。

《到灯塔去》曾在文学界褒贬不一，从被指责为狭隘的作品到被称为伍尔夫时代精神和现代思想艺术的精髓，自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一直受到文学界的关注，各国的评论家们从女性主义尤其是双性同体理论、话语模式、意识流技巧、绘画因素及音乐因素等多个层面对《到灯塔去》的内容和形式进行阐释和研究，称其为“一幅画”、“一章乐曲”、“一首心理诗”和“一件关于艺术的艺术品”。但迄今为止却很少有人分析作品中的电影表现技巧，本文就借此作为切入点，采用传统的文本细读方法，选取比较文学跨学科的角度对此做一浅析。

伍尔夫在《现代小说》里曾这样说过：“生活是一圈光轮，一只半透明的外壳，我们的意识自始至终被它包围着。”因而，尽管《到灯塔去》只是伍尔夫对自己童年时期家庭生活的回忆，但作家自己的文艺观决定了她不可能按照生活原来的样子描绘生活，她的方法就像是把一个依照时间拍摄出来的纪录片打乱后又重新组合剪辑，使回忆成为一种加工，成为一种再创造，成为一种想象中的主观内射，而作家本人就是那个技艺高超的导演，在作品中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许多电影表现技巧。

二 文本中运用的电影表现技巧

1 心理蒙太奇

心理蒙太奇是电影艺术心理描写的重要手段，是指通过镜头组接或音画有机结合给人物的心理活动作画面造型，可以直接而生动地展示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如人物的回忆、梦境、遐想、思索、幻觉乃至潜意识活动等。意识流小说中心理蒙太奇的运用指的则是作者把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的事件和场景组合拼凑在一起，从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表现了人的意识跨越时空的“跳跃性”与“无序性”。

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成功地借用了这一技巧，着重刻画各色人物的内心活动，所以整部作品基本上是由不同人物的思绪意识之流互相交织而成。心理蒙太奇这一独特的电影表现技巧的运用，使得叙述者仿佛隐身于作品人物之中，借人物的主观意识与感觉去感受周围世界。比如第一部分《窗》中各个人物对中心人物拉姆齐夫人的印象就是典型的心理蒙太奇：小儿子詹姆斯眼中的母亲“在各方面都比他（指父亲拉姆齐先生）好一万倍；”年轻客人查尔斯·坦斯利明知拉姆齐夫人至少50岁了且有8个孩子，但在陪她去城里办事时仍遐想“她眼中星光闪烁，头上披着婚纱，还有仙客来和野紫罗兰---”拉姆齐先生的朋友班克斯先生在接听拉姆齐夫人的电话时则想象“聚在一起的赐人以美丽欢乐的希腊三女神似乎联合起来，在开满了常春花的草地上创造出了那张脸；”在丈夫眼中，她是“世上至美之人”；客人画家莉莉·布里斯柯则认识到拉姆齐夫人“毫无疑问是最漂亮的人，也许还是最好的人”。因而，伍尔夫正是借用心理蒙太奇的手法，通过作品中各个人物的不同心理意识流动才使拉姆齐夫人的形象丰满立体起来。

伍尔夫的笔触从一个人物的意识转向另一个人物的意识，使不同人物的意识流动交叉穿插来引导读者，利用电影中心理蒙太奇的手法使外部世界在人物的意识屏幕上得到投影，与此同时人物的意识活动本身所反映出来的性格、思想也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此点在第一部分第17章即本部分的核心---晚餐一场中体现的最为明显。伍尔夫在描述晚餐时让小说中的人物全部聚在餐桌上，不仅采用多角度叙述方式，而且叙述角度的变化十分频繁，甚至各视角之间———叙述者和人物之间，不同人物之间，作者和叙述者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在读者眼中只见到意识之流源源不断地涌出，电影中的心理蒙太奇手法在晚餐一场中被伍尔夫运用到登峰造极之步。

2 主观空镜头

空镜头是指电影画面中没有出现人物的镜头，常常被导演用作“借景寄情”和“借物寄情”的手段，即通过景物或道具来揭示某种思想或抒发某种感情。其有主观空镜头和客观空镜头两大类。主观空镜头是人物眼中的、心理的和被刻意渲染的景物和感觉。主观空镜头的运用，不只是单纯描写景物，而是把客观的景物与主观情绪结合起来，向观众灌注作者态度的一种手段。

小说的第二部分《岁月流逝》是伍尔夫有意识地借用主观空镜头的典型。这部分共有十章，其中第二章至第九章基本上完全是空镜头，里面只出现了一个看房女人迈克纳布太太，而且就是这个人物实际上也被作者等同于景物一般地做一处理了。第二部分的画面上仍是那栋度夏的别墅，但此时它已经衰败了，曾几何时充满生气和欢笑声的别墅在大战期间只落得人去楼空。

房子空了，门锁上了，床垫卷起来了，于是那漂泊的微风，大队伍的前锋便一拥而入，扫过光秃秃的板壁，这儿咬咬，那儿扇扇，在卧室和客厅里没有遇到完全抵抗它们的东西，只有挂在墙上啪嗒啪嗒响的帘帏，吱吱呀呀的木板，裸露的桌腿，已经生了水锈、失去了光泽、有了裂纹的平底锅和瓷器。人们脱下丢弃的东西---一双鞋子、一顶打猎戴的帽子、衣橱里一些褪了色的裙子和上衣---只有它们在这空空的世界里还保留了人的形状，显示它们曾一度被人体填满过，充满了生命。（王家湘译 2001：286）

这组典型的空镜头，尽管没有人物出现，也没有叙述者的评论，却又处处营造了以景寄情、以景写人的意境，其包含的内蕴是十分丰富的，“漂泊的微风”、 “啪嗒啪嗒响的帘帏”、“ 吱吱呀呀的木板” 、“裸露的桌腿”、“生了水锈、失去了光泽、有了裂纹的平底锅和瓷器”以及“人们脱下丢弃的东西”无一不在诉说着十年前的热闹欢乐反衬十年后的冷寂悲凉。

也正是在这一部分，伍尔夫在笔触晃过空荡荡的别墅同时，用加在括号里的文字不动声色地交代了这十年间拉姆齐家中的种种不幸：夫人在一天夜里突然去世、长女普鲁死于与分娩有关的某种疾病、儿子安德鲁被炮弹炸飞死于战场，恰如电影中的画外音。于是，空镜头加上画外音使整个第二部分生动地展示了时光的飘逝与生活的变迁，十年的人世沧桑被压缩成象征性的一夜，似烟雨朦胧云雾缥缈，任由读者在想象的广阔空间任意驰骋。

3 平行蒙太奇

平行蒙太奇常以不同时空（也可以是同时异空）发生的两条或者两条以上的情节线并列表现，分头叙述而统一在一个完整的情节结构之中。此种手法常被用来结构和展开故事情节，让同一情节中的两件或几件事同时展开，镜头时而交代这一头，时而交代那一头，起到相互呼应，彼此补充和烘托、促进的作用。

读者会很清晰地在小说的第三部分《灯塔》中看到两条线索：一条是拉姆齐先生提议并带着已经长大的儿子詹姆斯和女儿卡姆坐船到灯塔去。但与十年前相反，这次詹姆斯极不情愿去，他心里仍记恨着父亲十年前对自己的打击，但是旅途中父亲一句表扬的话使他对父亲顿然冰释前嫌；第二条是客人莉莉站在花园里边琢磨继续画她十年前未完成的画，边目送着他们乘船远去的身影，当她在心里觉得自己与他们一起到达了灯塔的时候，她在画的中心处加了一笔，完成了她的画，她“已看到了最美好的景象。”伍尔夫在这一部分正是运用了电影中的平行蒙太奇手法使同一时间内的两条情节线索在不同的空间里各自发展着，又用莉莉的意识之流将二者不时地连接在一起。

实际上，第三部分还隐含着另外两条线索即过去和现在，这也正是伍尔夫借用平行蒙太奇的高超所在。整个第三部分都是第一部分的再现，尽管此时拉姆齐夫人已经去世，但读者能时刻感到她的存在，因为她仍然活在拉姆齐先生、孩子们及莉莉的心中，她的品格如同灯塔的光芒，永远照耀着人们。阅读着第三部分，读者就不由得感到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和傍晚。

因此，伍尔夫通过借用电影里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和莉莉、拉姆齐先生及其他人对过去的回忆，巧妙地把到灯塔去和画画两条外在情节线索及过去和现在两条隐含情感线索交织在一起，使整部小说浑然一体，达到对比和匀称的审美效果。

三 结语

作为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家的杰出代表，伍尔夫对生活与现实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她认为现代社会是混乱的、无秩序的、支离破碎的，对生活在这个社会里人类的处境极其敏感，她在灵与肉、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上，重灵与精神，所以伍尔夫坚信作家必须站在作品中不同人物各自的立场上去观察、倾听和思考，把所得到的印象、情绪、心境、氛围重新组织，再现出生活与现实的精神与实质。

伍尔夫巧妙地把心理蒙太奇﹑主观空镜头和平行蒙太奇等典型的电影表现技巧运用到小说《到灯塔去》，创设了一组组跳跃的镜头，营造出流动的诗意氛围，以此来揭示人物变化多端的内心世界，达到了真正表现生活的目的。这些电影表现技巧还可以更加灵活地、多角度、多层次地演绎小说主题，展示了纷繁的大千世界和人物细腻复杂的人生感受，从而完美地呈现出了伍尔夫所强调的个人意识的“发光的套子”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