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还爱读诗吗? 总归是有的吧,尽管不如过去那么多。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抒情的时代,浪漫的时代,诗歌为人热爱,诗人被人敬仰。当年,诗人海子曾经驾临昌平一家小饭馆,以诵诗换酒喝。 诗,除了换酒,换愉悦,换豪迈,还有什么用吗? 诗,可以求真。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在《美的现实性》中说:
诗,可以传递生活观念。在《吾国与吾民》中,林语堂先生言道:“通过谚语和诗卷深切地渗入社会,给予他们一种悲天悯人的意识,使他们对大自然寄予无限的深情,并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看待人生。”他甚至提到,诗歌影响着中华民族的血脉延续。
诗,可以给我们不曾拥有的人生体验。以钱穆先生的话说,“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诗,让我们见到那些不曾见的人,给我们不曾拥有的人生体验;更能让我们回忆起那些人生中心动的时刻,那些深深藏在心里的人。 最近,我结识了一位香港的老先生,名叫何中坚。他的经历颇为有趣,作为射击运动员,代表香港出赛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及1990年北京亚运会,夺得奖牌多枚。退役以后,成为执业测量师,身兼香港大学建筑系客席副教授,参与过香港尤德夫人医院、香港文化中心、香港青年中心等项目,目前正在建设香港的“居屋”。 而在闲暇之余,何先生爱诗、读诗,并且译诗,新近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书《一日看尽长安花:英译唐诗之美》,以英文重塑唐诗的美态。 何先生说,他对中国文学的爱好,一半来自母亲的遗传,一半仰赖于后天的培养。“我母亲热爱中国文学。从小她就教我念、背古文和古诗及如何欣赏诗文的内涵。我当时年纪小而未能完全明白,却每每为里面的故事所感动。后来发现,当日的教导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书的扉页上,他题下献词:“献给我的母亲陈淑佳”。又用中英双语写下一句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A tree wants peace, But the wind won't cease, A son wants to repay, But his parents won't stay. 本文大概 3000 字 读完共需 读两首长诗 的时间 何中坚:译诗,只为唤起年轻一辈对传统文化的爱 文/杜峥 图片提供/何中坚 从太平山芬梨道俯瞰香港 何中坚摄于2017年 不论外地人还是外国人赴港旅游,必登临太平山顶。这里是香港最高峰,你既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港的香港岛、九龙半岛两岸,又可以于日落之后纵览“东方之珠”的夜景,气象万千。山顶一带,是官绅名流的官邸所在,还有杜莎夫人蜡像馆,有游乐场,有美食街,有购物城,人人皆爱。连杨千嬅都唱嘛,“夜色都因商厦变金装”,“望海可使人望到舒旷”。 只有一处所在,去者要慎之又慎,就是芬梨道(Findlay Road),在港青年眷侣对此地避之不及,就像紫竹院之于北京的姑娘小伙。皆因粤语中“芬梨”与“分离”谐音,犯忌讳;当然也有人不信邪,沿路刻字、留爱,不惧分离。 谐音并非人人皆信,但是人生中的分离,人人皆不可避免。 “每个人年轻时候,每每有类似的遭遇,就是和一个深爱着的人分手。”何中坚先生对我说。他不曾告诉我与之分离的爱人的名字,只是说,每当想起她,总会念起英国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的诗《When we two parted》 ——
“拜伦的诗很凄美,容易勾起人对往事的追忆,我本人也不例外。”何先生说,他爱读英诗,爱拜伦、雪莱、丁尼生等很多英国诗人的作品,但是最爱,还是我们自己的唐诗。 身为建筑测量师,他深知香港地小人多,寸土寸金,居大不易。每当想起港人置业困难,他总是想起杜甫的那两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念及人生中遭逢的困境,像是作为射击运动员面对的种种挫折,堪堪如柳宗元所云“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尤其是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那一次,接连两次预赛成绩不理想,差点落选,最后一战超水平发挥,终获奥运入场券,彼时的心境正合李白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苍海。” 何中坚(前排)参加奥运会,与其他运动员合影 我们从小便读诗,读的其实是一种文化,一种心境。诗里有曲水流觞,有竹林雅集,有击节高歌,有长亭折柳,有所有的高风亮节、闲情逸致……而这一切,在如今高速发展的商业社会正在被慢慢冲淡。 “香港的年轻人一般多看电子媒体,很少看书。要看的话多看旅游、投资方面的书”,何先生不无遗憾地说,“我的学生都是大学建筑、测量专业的青年人。他们的话题大都是学习上及将来社会上发展的方向。他们颇为忧心政局不稳定,物价过高,特别是怕将来买不起房子,因为楼房价格年年高涨。” 这般时候,谁人心里还盛得下诗?尤其是中国古诗。 学生如是,家人亦如是。何先生的孙女十几岁了,已经懂写英文诗,随口可说出外国诗人作品,对中文诗歌却认识不深。 怎么教晚生后辈认识古老诗词的魅力?何先生决定将两百多首唐诗翻译成英文。因为这一辈的年轻人,英文功底颇佳,而中文功底较差,唐诗又属古文,让他们直接阅读,效果反而不好,倒不如由浅入深,由近及远。 何先生的英译唐诗,与中文原诗以同样的方式押韵。“我的目的是要使英译本如同原诗一样优美、音韵和谐、悦耳。我全部用了简单英语,以求念起来畅顺。” 以李商隐的《无题》为例,“相见时难别亦难”,译作“Hard it was to meet you - hard as well to say goodbye”, “东风无力百花残”译作“The east wind's powerless , all flowers die.”,具一般英文水平的学生,都很容易明白。 何中坚先生并不以翻译家自居,从事翻译唐诗宋词不过是个人业余的兴趣。他唯一的愿望,是教我国的年轻人认识到诗词之美,唤起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 遥望南窗,何先生忆起幼时,也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候的香港被称作“文化沙漠”,这一点香港人自己也承认。 “香港从来都是个高度商业化,以物质为尚的社会。为了生存,激烈竞争。当时大部分人生活艰苦,终日为糊口奔波,哪里有空间和心情去搞文化活动?从七十年代开始,香港经济起飞,社会慢慢趋于富裕之后,人们开始重视精神上的满足,文化活动因而渐渐蓬勃。此后,催生了不少知名的文化人士。” 上世纪七十年代,香港的文化气氛、读书气氛十分浓厚。那段岁月,电视及电子产品还未流行,大家生活简单,人也来得单纯,对传统文化比较看重,中文水平比较高,多文艺青年,多文社组织。 何先生还记得,当时香港好几家报纸上每天都有高水准的“学生园地”版,供青年学子投稿;社会上也颇多青年人阅读的文艺刊物。香港当地受欢迎的中文书店是商务印书馆及世界书局;英文书店有Hong Kong Book Centre, Kelly and Walsh, Swindon Booksho。“那时候的社会不太商业化,在物质上没有现在富裕,但在精神上却比较充实、饱满。” 他又忆起更早的年月,那时自己正读小学,而母亲陈淑佳是小学校长,常常辅导他功课,特别是相对浅白的古文、古诗词。谈话时,她也常常引用诗句作比喻。 直到今天,何中坚先生还记得母亲教读欧阳修散文《秋声赋》的情景。他觉得北方的秋天怎么那么吓人,母亲说,北方的秋天与南方大不同;又叫他重点记下文章里描写北方秋风的声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母亲后来对他说,那是国之音,也是家之音。 如今,每当风起之时,何中坚总会忆起母亲教自己背诵《秋声赋》的情景,忆起她那永远难忘的声音。 从太平山芬梨道俯瞰香港 何中坚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 interview 您的唐诗译作一大亮点就是,所有诗句与原诗同样的方式押韵,为了做到音韵上的优美、和谐,是否要在句子结构及长度上做出让步? 何中坚:中文与英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在运用上完全不同,因此不可说在哪一方面让步。结构及长度当然重要,然而,最重要的诗,在谋求以英语准确重塑诗的原意及美态的前提下,保留其韵律及格调。用字、字句的结构及长短,必须跟原诗的节奏吻合。豪放、激昂的句子,应稍短、明快、急速及响亮。幽怨、抒情的句子,应稍长、缓慢及柔和。 唐诗中一些词序的变化带来了节奏上的美感,也为翻译加大了难度。比如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您这本书中并没有翻译,假如请您来翻译,会是什么样子? 何中坚:你说的不错,的确如此。对于你的请求,很抱歉,要翻译这两句诗恐怕短时间内做不来。我翻译每一句唐诗都经过长时间反复钻研,去选取最合适的英语词、句,以达到重塑原诗美态的目标。过程中经过不少失败、再尝试。因此很费心思,很费时。可以是数小时,也可以是数天或数星期。如果仍然不满意的话就将它放下,以后再重来。 翻译过这么多唐诗,您个人觉得谁的诗最难译,哪首诗最难译? 何中坚:李商隐的诗最难译,因为他表面上用字普通却华丽,但内里意思隐晦不明。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最难译,因为要用英语为十二句诗配上相同的韵脚,一韵到底,而不可以稍有变更原诗句的意思。另外,杜牧的《赠别》亦极之难译好,因为原诗句表达出极丰富感情,教人读来洒泪。在符合规格、原意、韵律、节奏的前提下,要找到同样简短而有感染力的英语词、句,并不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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