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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盐:罗伊·安德森,电影艺术的荒诞诗人

 泊木沐 2018-01-23

《二楼传来的歌声》剧照:垃圾场中被抛弃的耶稣

瑞典电影大师罗伊·安德森的“生活三部曲”《二楼上传来的歌声》《你还活着》《寒枝雀静》,以一种荒诞的冷幽默,让看懂的观众,莞尔一笑的同时,心情沉重。作为伯格曼的学生,安德森的影片,在继承了导师的形而上思索的同时,拓展出自身的风格:卡夫卡般荒谬的电影情节、爱德华·霍珀般的绘画影像镜头,话剧般的人物独白与对白,诗句般的影像语言,无不打上自身独树一帜的风格。安德森的电影喜剧本质上是阴冷的,每每看到结尾,观众便会发觉,你事实上观看的是一出悲剧,荒谬的存在悲剧。或者说,存在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

霍珀画作

曾看到一篇中国电影小导演的文章,指斥影评人把安德森的影片故弄玄虚的哲学化了。理由是影片好玩就行,和哲学无关。仅这种观点,便可见大多中国导演为何拍不出好的艺术片的缘由:他们自身不求上进,也要求影评人不求上进。观看安德森的影片,你会发觉,虽然安德森日常生活中以制作广告短片为生,但他是个美学修养非常高的人。国外的大师级电影导演,往往是一个综合性人才,他们熟知一切经典作品:绘画、音乐、小说、戏剧、哲学等等。具体到安德森,看他的电影作品,便知他涉猎颇广。不像我们的一些导演,平庸至一无所知,却沾沾自喜。广告制作生涯,仅仅是安德森生存手段之一,他需要给自己的艺术片制作筹备资金。

安德森读诗,还阅读的是一流大师的诗,《二楼传来的歌声》里引用的诗句“安坐的人是可爱”的,便来自秘鲁诗人巴列霍,《你还活着》开首的诗句来自歌德;他观画,并从各位大师的画作中吸取影像营养,《寒枝雀静》中的街角餐厅(来自霍珀的画作《夜鹰》)与铸满喇叭的火炉,受启于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开山鼻祖博斯的《人间乐园》);他对荒诞小说与戏剧独有情钟,《你还活着》的卡车司机的电椅噩梦中的审判场景,明显来自于卡夫卡的小说。《寒枝雀静》的两个推销员,几乎是贝克特《等待戈多》的流浪汉不再流浪,重新找了个职业罢了。安德森的美学修养,使得他阅读、观看了艺术大师的作品之后,内化为自身的营养,而非简单的复制拷贝。他的深焦长镜头,更接近于绘画,而非电影界流行的“移动—影像”。他能够把西方绘画中的构图、光源、空间设置,完全置换为他的影像语言。这使得他的电影每一帧镜头,看上去更接近于西方油画或早期的摄影大师的摄影作品,而非电影界主流的蒙太奇叙事。

博斯画作《人间乐园》之地狱篇

某种程度而言,安德森简直是电影界的反动派,他拒绝以眼花缭乱的电影技巧、特技之类的玩意儿吸引观众,他酷爱极简与传统的美学画面。他的生活三部曲,每一部都由松散的小事件构成,却由一句核心的日常语言所主导,并将这句日常语言升华至荒谬诗学的高度:“安坐的人是可爱的”(《二楼传来的歌声》),当这句诗被疯掉的诗人的弟弟念了出来,旁边是咆哮的只想给自己的银行账户多填一个零的父亲,此情此景何等荒诞。“明天将是新的一天”(《你还活着》),想想这句主题台词,再想想那位一边被肥胖的妻子骑在身下做爱,一边念叨股票赔钱的瘦弱的大号手,明天即若来临,又意义何在?“我很高兴听到你过得很好”(《寒枝雀静》),一位一手拿枪,一手接电话的老朽,貌似要自杀,却对电话里的人念叨着这句庸常的客套话,该是何等荒唐!

与他的导师伯格曼相类,安德森的电影也喜欢涉及死亡、梦、时间以及幻境。只不过伯格曼电影更注重正典式的庄严,安德森电影则更偏于邪典式的荒谬。《二楼传来的歌声》中来互相鞭笞的游行队伍、四处游荡的冤魂,呈现出一种近乎僵尸片的阴冷;《你还活着》中卡车司机噩梦中所受的电椅酷刑,在法官的拍卖槌的敲击下三锤定音,法的属性反转成拍卖行的属性,一切皆是商业与交易,荒谬至让人毛骨悚然;《寒枝雀静》中乱入现代社会咖啡馆,几近穿越的查理十二世与远征军,与影片中总是时间错位的治安队长以及结尾时几位路人对时间的探讨彼此呼应。如果说安德森生活三部曲的前两部并不看重时间的思考,仅仅看重死亡与梦境,《寒枝雀静》在延续前两部对死亡与梦境一如既往的思考下,加入了新元素——时间。时间也成为影片的一个重要哲思对象:时间是什么?正如影片中路人的对白所言:“今天是那一天,不可能靠感觉获知,这得依靠持续的记录。”

《寒枝雀静》剧照:说“我很高兴你过得很好”的老人

安德森的生活三部曲,用他独特的影像语言,表达出现代人在城市里的疏离感与孤独感的同时,描绘出亘古不变的人性与人类社会的荒谬:耶稣的圣像被扔进垃圾堆,只因这个死于十字架的失败者,无法给商业社会的商人们的银行账户上再多填一个零。千禧年来临之际,耶稣再度成为一个失败者,两千年了,他仍旧无法救赎贪婪的人性。《二楼传来的歌声》是一个反讽的电影名称,事实上天堂的歌声,一楼的芸芸众生大多不愿聆听;渴望与摇滚歌手结婚的女孩子,在移动城堡一样的婚礼美梦之后,却目睹到蓝天上成排的混炸机飞翔而过。《你还活着》,无论是做着噩梦还是美梦的活着,最终都要面临死神的蓦然降临;我们常常以人类的视野猎杀动物与飞禽,倘若反转一下,以鸽子的方式观看人类,思考人类社会,查看人类的存在,那又会是怎样的存在?《寒枝雀静》(大陆这一译名,与影片原名严重不符,倒是台湾上映的片名《一只坐在树杈上思考存在的鸽子》更符合原意)要做得便是这样的事情。人类贪婪(临死都要攥着珠宝离去)、冷酷(实验室里电击猴子)、残忍(将黑奴赶进烧热的铜炉,仅仅为的是听到动人的音乐)……

《寒枝雀静》剧照:以热炉中受难者的呼喊引发号声的古怪乐器

写了这么多,安德森的影片仅仅是对人性的嘲讽吗?显然不是,他的影片在呈现人性的灰暗之时,不忘给予观众一点点小温馨。《二楼上传来的歌声》中写诗写疯了的诗人与精神病院的病友,显然才是这个疯癫社会里仅存的正常人,他们听到了二楼传来的歌声,诗人的病友反复说:“耶稣是个好人”;《你还活着》中渴望与摇滚乐手结婚的女孩子,对爱的美好期望,让她的情爱独白美丽动人;《寒枝雀静》中竭尽全力的给人们送去欢乐的推销员,虽然自己过的穷困潦倒,却仍旧不失活下去的信心。这皆是虚无里的一点点萤光,虽然黯淡,却映照着人类荒谬的生存。

安德森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一个以影像语言书写荒诞存在的诗人。他的影片不是讲故事的影片,而是诗学影片,每一个片段是一幅画面的同时也是一句关于存在的诗句。他的影片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权杖下妄自尊大的帝王、牢笼里生活的千万富翁、不听忏悔只忙炒股的神父、烧毁财产讹诈保险公司的商人、死于纳粹之手再无机会纠正错误的冤魂、抱怨不止却不要真正爱意的妇人、失意却想给别人送去欢乐的穷人等等等等。他在嘲讽人类社会种种荒谬的同时,却爱意满怀,慈悲怜悯。因为这就是“我们”,“我们”人类本身,“我们”的存在本身。“我们”是造物主的残次品,如此不完美,却如此渴望生存。正如他所喜爱的秘鲁诗人巴列霍《丰饶的苦难》一诗里所写:

爱那个身上有臭虫的人吧,

还有那个在雨中穿着破鞋的人,

那个用两根火柴为只有过一块面包的死者守灵的人,

那个在一道门前受窘的人,

那个没有生日的人,

那个在火灾中失去了影子的人,

那个看着像鹦鹉的动物,

那个看着像人的可怜的富人,

那个真正的不幸者,贫穷的穷人!

……

爱那个会跌倒、会哭的孩子吧,

还有那个跌倒了却已不会哭的男人!

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

上传与管理:杰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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