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老师在活动现场 1. 一个作家被长久提起的秘密:写别人读不懂的东西? 乔伊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是没读完他的作品是全世界的普遍现象。 如果你去国外的图书馆,总能发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接着,你会发现这本书,前头十页二十页都已经发黑了,后边是新的,永远都是这样。没有人有耐心把这个书读完。 乔伊斯自己也有说法,说《尤利西斯》写出来,就是要让那些教授们啃五十年都啃不完。这个已经是他的一个文学秘密了:一个作家如何保持一个长久的被人探究的状态,你就写别人读不懂的东西。 如果乔伊斯是在中国,恐怕中国人早就一下子把他的书彻底扔在一边去了。因为乔伊斯的神话不是在中国形成的,是在西方形成的,因为西方有一个真正的读书界,有一群真正的热爱文学的人,不是只追求一种很轻松的阅读。尤其是乔伊斯又是出现在现代主义的时期,(在文学上有)各种实验,他出现在这个时候,所以也就产生了这么一本非常奇特的书。 当然乔伊斯不只写了这一本书,他还写了《芬尼根的守灵夜》。问题是《芬尼根的守灵夜》更读不下去,打开任何一页,你开始读,读两页就可以搁下了。乔伊斯自己还是个诗人,他在小说里的写作那么激进,可是他的诗歌写得很是合辙押韵,我们在乔伊斯身上,既看到一个左派,也看到一个右派。 乔伊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译本只有第一卷 2. 乔伊斯对叶芝说:你太老了,我已经无法再影响你了 我手上这本《最危险的书》,副书名叫“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写了很多乔伊斯的细节。这是一大神话,因为乔伊斯真的是一个大神话。 西川老师在活动现场(手中所持的书是单读 Classics 阅读计划第三本《最危险的书》) 为乔伊斯而战的有一群人,像庞德、艾略特、海明威这些人,都在为《尤利西斯》忙活。 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到了二十世纪初的时候,产生了现代主义,跟着产生了一群稀奇古怪的,有革命精神的人。不光只有作家,诗人、艺术家还有革命者,都是混在一起的,而这些人做的事大多数都是在主流社会看来是非常不着调的事。 其实这种实验、革命对这些人来讲是一个挺自然的事。 像在法国,还有更老的现代主义,乔伊斯已经不是第一波现代主义了。从更早的波德莱尔,然后兰波、魏尔伦、马拉美,又赶上当时欧洲那样动荡的形势。整个历史就已经进入到这个阶段,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看起来都不正常。 《最危险的书》里面提到莎士比亚书店,现在巴黎还有莎士比亚书店,但是现在的莎士比亚书店跟原来的莎士比亚书店不是同一个,中间有些变化。如果现在去巴黎圣母院边上,就能找到莎士比亚书店,那个书店跟咱们这个书店,气氛太不一样了。书店窄窄的小楼梯,书是满满当当,最怪的是那个书店里有好多床,你可以躺在那看书,也可以睡觉打盹。你要是在单向街书店摆几张床试试,那个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 乔伊斯与西尔维娅·比奇(书店创办人)在莎士比亚书店 给《尤利西斯》打官司的律师约翰·奎因在美术界也是大名鼎鼎。他是 1913 年纽约军械部展览(正式名称国际现代艺术展览),最重要的赞助人。 如果说现代主义在小说当中表现为《尤利西斯》,在诗歌当中表现为庞德。埃兹拉·庞德也是一个怪人,庞德是属于永远不会坐在这跟你说话的人。他跟你说话的时候,老摆出一个姿势就是跟你说两句,马上要走,所以有些人可能会烦庞德,不喜欢他。 图中从左到右依次为埃兹拉·庞德、约翰·奎因、福特· 马多克斯·福特、詹姆斯·乔伊斯 再比如说艾略特,艾略特当时跟伍尔夫在伦敦。伍尔夫发现四十四岁写出《荒原》的大诗人艾略特,去参加朋友聚会,他会化一点妆,不是为了把自己化漂亮,而是为了把自己化得更忧郁一点。 《尤利西斯》这本书,就是一个大漩涡,他吸引了这么一帮子看似不着调的人,全卷在这个漩涡里了。而且它还吸引了全世界的翻译,全世界所有翻译《尤利西斯》的人,全是怪人。 我听到几个故事,有一个故事就是写《撒旦探戈》的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跟我讲的。他说在匈牙利一个村子里的酒吧,一天有一个人进了酒吧,别人都在那喝酒、聊天,他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声地朗读。没有人知道他读的是什么,读完了以后,把纸揣在兜里扬长而去。拉斯洛说他隔了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那个人当时读的是从英文翻译成的匈牙利文《尤利西斯》。一个农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翻译《尤利西斯》。而且他觉得自己翻译了《尤利西斯》,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到酒吧大声朗读,朗读完了,都不屑于告诉你们,这是《尤利西斯》,你们不懂。 英文原版《尤利西斯》封面 印度翻译《尤利西斯》也很有趣,这个人住在加尔各答,他是一个小学老师,因为那个小学隔一条街就是加尔各答的红灯区,所以他教的学生全是妓女的孩子。这个人白天给小孩上课,晚上在家里面翻译《尤利西斯》。 我还认识一个保加利亚语的《尤利西斯》译者,根本就不说话,见着你很客气地坐下,就不说话。 我说《尤利西斯》是个大漩涡,不仅仅是作家们,连它的译者都是一群怪人。但中国的译者萧乾和文洁若也是作家,但却是最不怪的。我觉得全世界的《尤利西斯》译者可以成立一个怪人俱乐部。
实际上我在看过手里拿的这本《最危险的书》后,我能够明显感觉到,当时那些作家,艺术家,出版人身上蕴含着一个巨大的能量,多少年之后,你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个能量场。 比如说《最危险的书》里写到乔伊斯初次见到叶芝的时,说“我们见面太晚了。你太老了,我已经无法再影响你了”。 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 这种能量感和当时的革命之间,是有巨大的内在联系,这种能量的写作真是令人神往。乔伊斯的这些朋友,一方面很下流,一方面很高尚。乔伊斯自己也说淫秽和崇高对他来说是同一个东西,这个灵感太狠了。《尤利西斯》某些章节写得不分段,也没标点符号,全是因为他老婆娜拉给他写的信,娜拉没文化,写的信没标点,所以他就这么写。 那个时代欧洲有一些高高在上的作家,像叶芝这些人代表的是贵族。而乔伊斯就是平民,但是他发现了底层那种最龌龊的世界里无比灿烂的诗意。 4. 时代羞辱这些逆行的作家或者是艺术家 有一些作家很走运,有一些作家就是不走运。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有这样的不走运的作家。 咱们中国历史上这种不走运的作家,像陶渊明,像杜甫,活着的时候都不走运。但都没有像乔伊斯经历的这么有戏剧性——右眼失明,打审查官司,海明威又帮着走私他的书…… 这就有点像你街上逆行,只要敢逆行,那你就没好日子过。但实际上,对于很多的艺术家来讲,逆行是他生活当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 如果说你顺着一个时代的趣味写东西,当然,你就会过得有滋有味。实际上,不同的时代有很多真正的作家,真正的艺术家,真正具有创造力的人,真正具有远见的人,或者是他往回看,他也能看得很远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逆行的意思。 参加“乔伊斯主题文学之夜”的读者正在翻看《最危险的书》 为什么作家、诗人、艺术家们在常人看来都是一群疯子?或者在没有成功之前永远都是一小丑?其实他们也不是病理上的疯子。 我想之所以给别人造成这样一个印象,就是因为他们逆行。 而且逆行这个东西,有些人是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走成逆行了。有的人是对自己有这个暗示,因为他不甘于写这个时代都能接受的这么一个东西。 但时代羞辱这些逆行的作家或者是艺术家。 我觉得乔伊斯与叶芝初次见面是那样一种态度,那么他之所以这么写,他一定是对于当时的文学趣味,文学主流是不屑一顾。我前面说到潜意思写的诗是合着押韵,但写的什么呢?写的是,比如说一个小女孩蹲在地上撒尿。他觉着大多数人所认为美的那个东西,比如秋天的落叶,月亮升起来了,他觉着无趣、乏味、俗气。所以他才这么写。 3. 你一旦开始真诚地面对现在的困境时,一定对别人构成了冒犯 对乔伊斯来讲,写作上的实验不是风格上的考虑。之所以有那样一种实验形式,都像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他需要他的作品呈现为这样一种样貌,对他来讲是一个比较自然的事情。 但对某些人来讲,现代主义文学实验室是风格意义上的东西,是要追求的东西。要写成象征主义,写成超现实主义,像中国的好多艺术家就是这样。 欧洲的现代派是玩出来的,中国的现代派是追求来的。这两个是很不一样的。 所以你看到,乔伊斯又跳舞又唱歌,还写谱。但是中国的现代派,由于我们特殊的环境,我们知道欧洲人有现代派,我们也想加入到这样一个行业里,简直就像追求真理一样,在追求那样一种美。 所以《最危险的书》这本书,对我们来讲真的是很有魅力,是一个很棒的一个故事。但我心里也知道,如果我们也产生类似的一个故事的话,根上一定有相似的地方,但肯定另外一个样子。 单读 Classics 阅读计划第三本《最危险的书》 如果你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一定会产生创造的能量。但是同样的能量,产生的不一定非得是现代主义了。这种巨大的能量的,需要对于艺术有一个透彻的理解,越过很多生命的坎,审美的坎,我们会发现另一种更高级的审美,那么这个时候你摧毁一下试试。只要你这么做,我相信一定能够看到奇迹。也可能是一个小亮光,能看到一个小亮光,应该也是有意思的。
一定会有这样的一些契机,让你过去的审美,那样一套理解世界的方式,过去的世界观,价值观,一下塌了,塌了以后你自己重新开始写的东西。 作家首先是对自己要真诚,那么一旦你开始真诚地面对你现在的困境的时候,你一定对别人构成冒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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