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的传说(下) 作者:张菁晏 四川和光临床心理学研究院副理事长,四川大学副教授,中国心理学会会员,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四川省心理学会理事,四川省性学会常务理事,四川省心理咨询师协会理事。 本文章仅供心理学爱好者交流使用,请勿商用,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 三、《雷峰塔传奇》 在晚明时期,白娘子的传说已被改编为戏曲和民间曲艺上演。到了1771年,即距冯本问世百余年后,清代戏曲家方成培在对以前的各戏曲版本进行了丰富和改编,推出了《雷峰塔传奇》共34出的舞台演出本(简称方本)。方本对白娘子传说的后世艺术表现形式影响极大,今天在舞台上演出的各剧种的白蛇传都是在此本的基础上改编的。方本了保留冯本故事的主要线索,但对故事结构进行了重大调整。总的来说,剧中各人物关系的矛盾冲突趋于缓和,白娘子的形象也得到很大升华,全剧最后以大团圆的场面结束。下面我们讨论方本所作的重要改动。 首先,在方本中整个事件已被命运所预先设定。开场时由释迦牟尼佛言明许宣前身乃他座前捧钵侍者,因与苦修千年的白蛇“旧有宿缘”(即本能中的情爱欲望纠缠),被罚下凡受惩。他与白蛇在人间演绎种种恩怨后,将会改正错误回归净土。宿命之说意味着,因为被不可抗的命运驱使,许宣和白蛇所为不过是他们所不知之为。这既暗示着无意识的推动力量,也喻示了个体内心安全感的提升:人的命运被存在与它处的全知且慈悲的最高权威决定,只要心灵接受和顺从其安排,就会得到其接纳和护佑。 白蛇是以道姑身份登场的。她自称白云仙姑,是修道之蛇精,从清修地前往临安的目的是为了寻觅有缘之士到此同修。这样的白蛇,一亮相就与冯本中贪恋红尘,肆意妄为的贪婪形象作了区分,不但使其下凡的动机具有道德正当性,并且暗示着白蛇危险性的大大减弱。 白娘子与青青的结伴在方本中也有了交代。二蛇因争夺在临安的栖身之地发生打斗,白蛇征服青蛇,青蛇作为侍女相随白蛇。在方本和后世的各版本中,青青的戏份都被大大加强,形象也更为丰满。她表达欲望比白娘子更为直接,行为更冲动,攻击性也更强。有意思的是,在川戏中,青青本是男性,冲突的起因是他想与白娘子婚配而白娘子不从。白娘子在争斗中取胜后,青青变为女形随侍白娘子。因此川剧中青青的角色由男女演员分别饰演,视剧情发展以男性或女性形象出现。如果我们把白青看作同质的母亲意向,那么在方本中白青就代表着这一意向的不同部分:青青是母性中更为原始的id冲动,而白娘子却象征着被ego把控的更为理性部分。川剧中男女同体的这个母亲意向,让我们联想到克莱因的工作假设:父母同体combined parent figure. 方本中姐夫和许宣的关系也与冯本不同。当姐夫发现许宣出示的银两(即白娘子赠与许宣的婚事费用)为失盗之物时,他的反应不是去官府告发,而是立即想法让许宣逃走,并自己去白蛇处追回赃银,让“一场没头官事,雪一般消化了”。这个细节让我们知道,对许宣而言,亲属间的温情与护佑,让这个世界不可预期的危险性趋于缓和。与此相对应,对那个万能母亲赠与的嫉恨envy,也随作灾祸的化解而缓解。 许宣对白娘子万能资源的嫉恨envy的感受,虽说较冯本缓和但仍然在方本中存在。白娘子装扮许宣的衣饰,仍因被认出是赃物,导致了许宣被捕及流放。但接下来方本着力表明白娘子的善意。当白娘子和青青寻到许宣后,用法力把许宣租住的“破落门墙”变为华丽新宅,助许宣自开药行。且“屏挡诸务,井井有条”,成为许宣“内助之贤”。与冯本不同的是,白娘子决定自开药行的时机在员外欲非礼她之前,其目的不在于掩恶避祸,而是要善意地帮助许宣自立门户。白娘子的和善意味着许宣内心安全感的增强。 《端阳》和《求草》、《疗惊》、是方本中新增的情节,也是至今在仍在舞台上常演不衰的折戏。王路平认为,这两出戏集中展现了白娘子身上妖性和人性的剧烈较量, 并最终确立了她的人的身份。剧情的发展是,端阳佳节, 许宣知道白娘子怀孕,力劝她饮雄黄酒庆贺。白娘子却不过许宣盛情,明知吃酒可能会现形,仍饮下雄黄酒,于是许宣见到了白娘子真身。与冯本的四次现形相比,这是白娘子在剧中唯一的一次现形,且带着浓厚的无辜色彩。此时许宣看到的,应是被雄黄酒所镇,丧失意识,酒醉不醒的白蛇,已失去了攻击能力。而非冯本中数次描述的那条张牙舞爪攻击态的巨蛇。许宣仍被这一形象惊吓死去。紧接着白娘子去嵩山盗取还魂仙草,与守草诸仙进行殊死搏斗。最终白娘子带回仙草给许宣服下,救了许宣性命。在这段恩怨中可以看到,那个吞噬人的母亲意向在孩子心目中的威胁性被大大弱化,而那个创造他生命的好母亲意向在趋于稳定。 接下来,许宣到金山寺烧香,白娘子担心他被法海点化而离开自己,遂和青青到寺前讨要许宣。许宣躲在寺中不敢出面,由法海和白青激战争夺许宣归属。正是因为白娘子好的部分得到强化,所以在这个三角关系中,白娘子攻击法海的勇气和能力得到渲染。在《水斗》中,她不是如冯本中的表现那样一见法海便弃船逃跑,而是召集众水族和法海交战。战斗中白娘子水漫金山,展示出惊人的攻击力,但并不对许宣构成威胁。只是白娘子因怀孕接近临盆而体力不支,而法海的石祖phalluses--袈裟和钵盂及麾下诸护法神更具神威,让白青和一众水族败北逃遁。 在这里我们看到,冯本中许宣选择法海是因不得不蛇口逃生,而方本中许宣、白娘子和法海的关系却处于两难情势:如选择白娘子,意味着无缘入灵山而被阉割;选择佛祖,意味着被剥夺无尽的母爱。问题是,在这个故事里,为什么俄狄浦斯关系中是父母激烈争夺孩子,而不是如古希腊神话中表现的那样,儿子向父亲竞争母亲? 原因在于,统治中国社会数千年之久的传统儒家文化,竭力强化人际之间血缘关系的纽带,建立了带着某种血缘温情“家国同构”的宗法社会政治制度。在这里,社会的基本单位非个体而是整个家族。由于家族的利益始终是置于个体利益之上,因此家庭中的亲子,而非夫妻关系成了家庭的核心关系。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母亲往往由于自己的情感和欲望难以在丈夫处得到满足,更会在情感上极端地占有和控制孩子。一方面,母子之间的情感共生状态在儒文化中得到鼓励和强化,另一方面,儿子又必须绝对服从和认同父亲,这为孩子建立内心秩序带来了某些混乱。所以此时许宣眼中,父母意向双方的位置处于严重冲突状态,自己依附一方,就必然意味着彻底背叛另一方。再加上在孝的名义下,父亲对孩子的敌意和压制可以是正当的,而孩子对父亲权威的动摇却被绝对禁止,向父亲挑战和竞争不但是不可想象,也是绝不被允许表达的。因此不难理解,在许宣、白娘子、法海-佛祖的三角关系中,我们不但完全看不到孩子对父性权威的直接抗拒,并且俄狄浦斯的竞争在这里也不得不被转化为父母之间争夺孩子的战争。这样的情势并非孤例,如《红楼梦》中王夫人-贾母、和贾政之间也重复了这种争夺宝玉的纠结情势。 战斗结束后,许宣担心白娘子报复,不敢回姐姐家与白娘子相见。法海劝他与白娘子再次相聚,了却前缘。回家途中,白青许三人在临安断桥不期而遇。青青对许宣的薄幸极为愤怒,欲杀许宣,被白娘子劝阻。白娘子痛诉许宣的无情,许宣遵照法海教诲,把一切罪过全推在法海身上,最终得到了白娘子的原谅。 后来当白娘子在许宣姐姐家产子后,许宣向法海通报消息,并恳求法海说“弟子夫妻之情,不忍下此毒手”。所以方本中是由法海,而不是如冯本那样由许宣出手,把白娘子压在了雷峰塔下。然后许宣皈依法海出家。出家前许宣痛惜道:“白氏虽系妖魔,待我恩情不薄。今日之事,目击伤情,太觉负心了些!”也就是说,雷峰塔下的白娘子,在许宣眼中是好的妖魔,是好坏整合的完整客体。而不是如冯本那样,要么是对这个客体全肯定,要么是全毁灭的极端情势。许宣的哀伤是对失去一个内在的好客体意向的哀悼(mourning)。 许宣在方本中流露了对母亲意向的丰富情感:爱、性享乐、嫉恨、惧怕、报复、留恋和哀悼和内疚,和象征父亲意向的佛祖-法海之间的情感连接却十分简单。他除了对这保持遥远距离的形象表示崇敬和服从,并未对他自己那被安排为多舛的命运流露出任何不满。与冯本不同的是,方本中佛-法海代表的超我的严厉性大为缓解,佛祖随后原谅了己改正了错误的孩子,派护法神接引许宣同返灵山,回到他命运的归属地。 但许宣本人未流露出对权威的恨意,却借由他和白娘子的孩子许士麟之口得到再明白无误的激烈表达。许士麟出生即成孤儿,由姑母姑夫抚养长大。成人后高中状元,恳求皇上毁塔救母未被允许,赐返乡祭塔。在母亲塔前,他怒骂道“我想法海那贼秃,好不可恨人也!陷害我亲娘,无端施诡辩,便做道法力无边,那曾见离间人骨肉的奸徒,会把三乘妙演。”这已经是在直接质疑法海使命的合法性,完全是在挑战最高权威了。但相当有意思的是,这样如此犯上不敬的言语和情绪,在儒家最高道德“孝”的名义下却得到了完全的忽略和谅解。佛因许士麟 “哭奠呼天,孺慕之诚,数年不懈”,而责成法海毁塔放出白青,不但赦免二人罪过,并提拔二人同升仞利天成仙,达成了她们的最高理想。看来,儿子不能直白挑战父权,但对权威的敌意情绪却可以通过救母的孝道得到堂而皇之的伪装表达。 白娘子和青青升仙的结局再次证明了超我严厉性的缓解。冯本中白青被压时,法海的判词是“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她们被判了永世的监禁。而在方本中这种仅时间不算长的惩罚却换来了满意的报偿。并且这还意味着,白娘子对于许宣已经成为了整合的客体,在失去内在好客体带来的哀悼中,许宣更新和还原了她们,( to renew and reinstate them)让白娘子和青青升入仙班,升华到一个有距离的永恒的好母亲位置。 现在,许宣、白娘子在否认自己欲望的基础上最终和最高权威达成认同和和解。许宣由凡入神,白娘子和青青由妖升仙,二人之子成了帝国精英,似乎一切都很圆满。但对许士麟来说,父母之间没有了情爱,人间的孩子和分别远在天界的母亲及远在灵山的父亲遥遥相隔,许士麟再次成了孤儿。
小结 如果我们把这同一主题三个不同时期的版本作一个比较,会看到“同一神话主题的不同版本的表达,反应了个体生活中无意识幻想的不同防御水平,它们被外在化和艺术性地修饰,以回应来自群体成员不同的心灵整合水平的需要。”Different mythological expressions on the same basic theme correspond to the different defensive editions of the unconscious fantasy in the life of the individual, externalize and artistically altered in correspondence with need from various levels of psychic integration of the individual members of group.这三个版本中白蛇形象的危险性在渐次明显降低。按照段美华的划分,冯本以前各版本中的白蛇形象均为妖魔,而冯本中的白蛇形象转为为半人半妖,方本中的白蛇形象已升华为蛇仙。白蛇形象的变化以及权威超我形象严厉性的减弱,意味着孩子内心不同时刻客体关系及防御方式的转变。 《李黄》中的白蛇某一时刻全然是完美的女性,另一时刻完全是可怕的妖魔。在这个只有二元关系的简单故事中,白蛇意向是被分裂开的部分客体碎片,由极端情绪化的原始防御机制所运作。此时的李黄与白蛇的故事,讲述了处于偏执-分裂态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的孩子对母亲(乳房)口欲期施虐的无意识幻想。在生死冲动的直接冲突中,孩子不成熟的ego运用了分裂的防御机制,分别把两种冲动投射到最初的客体乳房上,试图以此挡开内在强烈的死亡焦虑。但他显然没有成功,李公子最终被极度的恐惧和焦虑所淹没。 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娘子意向也具有理想化、全能化和全然妖魔化的色彩,但相比于《李黄》,好坏部分的整合度在明显增加。与此对应,其意向的危险性也在降低。由于法海的出现,故事有了俄狄浦斯三角结构关系。许宣象征着处于depressive position初期的孩子,此时尚属早期的超我(法海)惩罚非常严厉,孩子不得不运用躁狂的防御方式manic defences,贬低和否认好客体部分的价值,以挡开自己幻想中报复食人母亲而带来的强烈罪感。幻想中他阉割了自己和所有人的欲望,这样他才感到安全。 方培成《雷峰塔传奇》中的白娘子形象,在许宣心中已成了给予他恩惠的好的蛇妖。此时一个同时兼具好坏特性的完整客体意向已得到较好整合。同样,由于给了违犯天条的孩子和白蛇改正错误的机会并最终接纳了他们,说明超我的严厉性也明显在减弱。而借由至孝之子来表达对权威的敌意和质疑,暗示着父性的象征意向也由至圣和不公的两部分组成。Klein认为:在男孩和女孩那里,俄狄浦斯式的野心和欲望被最终放弃,是通过爱和内疚感,通过保存父母,以及允许他们快乐而创造性的交媾,而不是通过迫害的恐惧而达成。For Klein, oedipal ambitions and desires in both sexes are ultimately relinquished through feelings of love and guilt, through wishes to preserve the parents and allow them happy and creative intercourse, rather than through more persecutory fears.在这个版本中,在朝向象征母性情感召唤的白娘子和朝向代表父亲权威归属的佛祖-法海之间的两难情势,使许宣内心产生了剧烈的矛盾冲突。许宣处理这个困境的方式是:舍弃与白娘子的欲望连接,把她置放于另一孤立的理想它处,在所有人都无欲的水平上达成三角关系的和解。 许宣显然还没有成功地解决他的俄狄浦斯困境,从这个意义上,他并未成为一个成熟的主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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