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一下三首诗: 宿杭州虚白堂(李郢) 秋月斜明虚白堂,寒蛩唧唧树苍苍。 江风彻晓不得睡,二十五声秋点长。 宿嘉陵驿(雍陶) 离思茫茫正值秋,每因风景却生愁。 今宵难作刀州梦,月色江声共一楼。 宿汤山温泉夜闻猛雨(郁达夫) 百道飞泉石共流,千章花木惹清愁。 离人一夜何曾睡,山雨山风共入楼。 前两诗是名诗,第三首不知名,原因倒不在第三诗晚出,生不逢时,而是的确不好。 第一首诗一般人都能看出是好诗,通过秋月、寒蛩、树色的环境营造,静夜的氛围被完全烘托出来,美好中带点凄凉。 后两句更好,江风中彻夜不成睡,只听得二十五声秋点长,前人称这两句警绝,就是精炼而意味深长,现在叫言简意赅,具有典型性。 我们看秋月斜明、寒蛩唧唧、树色苍苍、江风彻晓、秋点悠长,不知作者是因为美景不得睡是别有所思。 此诗物景多而不乱,情景交融,含蓄耐读,是一幅秋夜好画。 第二首诗有些争议,细致的人会觉得“离思”与“生愁”略有重复,头两句一句就够了,因此写得松软。不过这是一种互文,属于散文写法,总体意思是说秋景使人愁,不算大问题。 想想写一篇散文,离思茫茫,何况正值秋天?这时每每因为眼前风景而生出更多愁绪。今宵恐怕难作故乡梦了,最后一句你会怎么写? 这诗就厉害在这里,一句“月色江声共一楼”陡然提升上来,没这句全诗将会报废,所以末句是名句。 韦应物的《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也是如此: 九日驰驱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末句“门对寒流雪满山”拯救了全诗,否则这诗将很平庸。 绝句就这样,一句话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掉你。 而郁达夫的第三首就这样被毁了。 首先标题的“夜闻猛雨”不妥,不如说“宿汤山温泉”,因为正文的落脚点不在“闻猛雨”上,有点文不对题。 其次“石共流”不如“石上流”顺达,文字功底欠缺。但这都算是个小瑕疵。 第三,存在疑问的是前两句是昼景还是夜景?如是昼景就有些跑题,写夜宿就写夜宿,不要扯得太远。也许你要说他是从昼写到夜,总括一天,前两句写昼景,后两句写夜景,勉强可以说通,但标题得改成“宿汤山温泉”。 最严重的问题是既然百道飞泉、千章花木的美景都要惹得清愁,还有什么会使你一夜不睡更愁的呢?下暴雨! 常识如此,但这是逻辑推理,与诗还是有区别。 一首诗有其内在的审美规范,就是要统一而不能错位或不到位。 照这一逻辑将增大末句的写作难度,必须来一句更有说服力、胜过一二句美景的句子使其振起。 现在的“山雨山风共入楼”是叙述而非展示,概括性有余而形象性不足,因此撑不起来。 你也许要说第二首的“月色江声共一楼”也是叙述性的而非展示性的,为什么好呢?这正是问题所在。 “月色江声共一楼”在该诗中是突出的,因为前三句作者都在压抑着,到这句才陡然提起来,产生了较大落差,且“月色江声”是江楼景色,而“山雨山风”随处可见,不是温泉的景色,特征性不明显。 七绝前面写得弱可以补救,末句必须振起,要不就废了(上面韦应物的诗是个典型的振起例子),这就是姜白石所说的“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 而郁达夫的诗就差在这里,有力一开头就使出来,前两句写到了十分,但末句反而弱了,只有六七分,没有形成足够的落差。 落差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要看你安排手段。 李白写庐山瀑布,前两句平淡,但三四句越写越大,越写越奔放。 徐凝写庐山瀑布则相反,前两句雄壮,后两句越写越小,越写越收敛。 小说也是如此,教科书总是说某小说各色人物生动鲜明,一个个像活的一样。 这是一种误解,恰恰相反,为突出主角必须压制次要人物,不能让他们性格生动鲜明,而这就叫层次感。 音乐、绘画最讲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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