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记·告子上08夜气章

孟子学记·告子上08夜气章

 夜气章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1）。以其郊于大国也（2），斧斤伐之（3），可以为美乎（4）？是其日夜之所息（5），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蘗之生焉（6），牛羊又从而牧之（7），是以若彼濯濯也（8）。人见其濯濯也（9），以为未尝有材焉（10），此岂山之性也哉（11）？虽存乎人者（12），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13），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14），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15）；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16），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17）。梏之反复（18），则其夜气不足以存（19）。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20）。人见其禽兽也（21），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22），是岂人之情也哉（23）？故茍得其养（24），无物不长（25）；茍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26），舍则亡（27）。出入无时（28），莫知其乡（29）。’惟心之谓与（30）！”

注释：

（1）牛山：山名。木：树木。尝：曾经。（2）以：因为。其：指牛山。郊于大国：在大国的城外。（3）斧斤：斧子。伐：砍伐。（4）为美：保持草木葱茏的样子。（5）是：在此情况下。息：生长。（6）萌蘖（nie4）：发芽，分岔。焉：在那里。（7）从：接连不断地。牧之：放牧到这里。（8）是以：因此。若彼：如此。濯濯（zhuo1）：光秃秃的干净。（9）其：指牛山。（10）材：成材的树木。（11）岂：难道。（12）虽存乎人者：即使是失去良心的人身上所存在的。（13）其：指那些失去良心的人。所以放其良心者：失去其良心的原因。（14）旦旦：天天早晨。（15）平旦之气：在天刚亮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那种清纯之气。（16）其：指有的人。好恶（hao4 wu4）：所喜欢的与所厌恶的。与人相近：跟别人相接近。几（ji1）希：几乎很少。希，同“稀”。（17）梏（gu4）亡之：受到了阻塞而失去了。（18）反复：翻来覆去地重复进行。（19）夜气：夜间所养出来的清纯之气。（20）违：背离。（21）禽兽：指接近于禽兽的人。（22）才：上天所赋予的才性。（23）是：此。情：真实情况。（24）苟：如果。养：培养。（25）长（zhang3）：生长。（26）操：坚守本心。（27）舍：舍弃本心。亡：失去。（28）出入：相当于说“存亡”。无时：没有固定的时间。（29）莫知其乡：难以知晓心居何处。（30）心志谓：说的就是心。与（yu2）：同“欤”，语气词。

译文：

孟子说：“牛山上的树木曾经很茂盛美好，但是，因为它在大国的城外，所以有众多的人守持斧子去砍伐山上的树木，那还能保持它的茂盛美好吗？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山上的树木也会每天每夜都在生长，也接受雨露的滋润，不是没有新芽枝杈再生出来，可是，牛羊又接着被人放牧到这里来，因此就变成现在这样光秃秃的而没有树木了。人们看到山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就认为这里不曾有过成材的树木，这种说法难道符合牛山的本性吗？即使是失去良心的人身上所存在的心中，难道当初就没有仁义之心吗？那些失去良心的人，失去良心的原因，就好比是用斧子把树木砍伐没了。一天一天地砍伐下去，还能保持原来山上有茂盛树木事的美好吗？一个人每日每夜都在生长，经过一夜之后，清晨的时候都会有清纯之气；可是，一个人所喜欢与所厌恶的却跟人类相接近的却很少，那就是因为白昼的所做作为，阻塞住了他的清纯之气，因为终究失去了他的清纯之气。如果翻来覆去地阻塞这种清纯之气，那么，他夜间所培养起来的清纯之气就不足以保存下来。夜间培养起来的清纯之气不足以保存下来，那就离禽兽不远了。人们看到某个人接近于禽兽，就认为这个人不曾有过上天所赋予的才性，这难道是人的真实情况吗？所以说，如果能得到培养，就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生长；如果失去了培养，就没有什么东西不会消亡。孔子说：‘坚守住就能得以保存，舍弃掉就会消亡。存亡没有固定的时间，无法知晓它在什么地方。’这里所说的只有‘心’

是这样吧？”

朱注：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櫱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櫱，五割反。牛山，齐之东南山也。邑外谓之郊，言牛山之木，前此固尝美矣，今为大国之郊，伐之者众，故失其美耳。息，生长也。日夜之所息，谓气化流行未尝间断，故日夜之闲，凡物皆有所生长也，萌，芽也。櫱，芽之旁出者也。濯濯，光洁之貌。材，材木也。言山木虽伐，犹有萌櫱，而牛羊又从而害之，是以至于光洁而无草木也。）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好、恶，并去声。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平旦之气，谓未与物接之时，清明之气也。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几希，不多也。梏，械也。反复，展转也。言人之良心虽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间，亦必有所生长。故平旦未与物接，其气清明之际，良心犹必有发见者。但其发见至微，而旦昼所为之不善，又已随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犹有萌櫱，而牛羊又牧之也。昼之所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展转相害。至于夜气之生，日以寖薄，而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则平旦之气亦不能清，而所好恶遂与人远矣。）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长，上声。山木人心，其理一也。）

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舍，音捨。与，平声。孔子言心，操之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学者当无时而不用其力，使神清气顶，常如平旦之时，则此心常存，无适而非仁义也。程子曰：“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内而已。”愚闻之师曰：“人，理义之心未尝无，惟持守之即在尔。若于旦墓之间，不至梏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洪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孟子发此夜气之说，于学者极有力，宜熟玩而深省之也。）

说解：

这一章所说的是关于“夜气”的道理。所谓“夜气”，本义是经过一夜的清静之后，次日清晨之时，还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那种清纯之气。孟子在此借用过来，要说明的是，人平时无事的时候能修养其心，在没有遇到外事外物的时候，就只有善良的本心，这个本心就像清纯的夜气一样。

孟子首先从一座山说起。孟子以“牛山”为例，其实，任何一座山都一样。一座本来草木茂盛的山，就好比是一个本来就有善心的人。这座山在大国的城外，没有人来管理它，就好比是一个人得不到教化。又很多的人手拿斧头前来砍伐这座山上的树木，就好比很多事物来扰乱这个人的善心。结果，这座山的树木不再繁茂，甚至没有一棵成材的树木了；就好比这个人似乎不再那么善良了。

即使如此，山上的树木还有根，生机还在，所以，树木每日每夜都还在生长，再加上有雨露滋润，并非没有再次发芽或者重新生长出来的枝杈，好比人在没有遇到任何事物烦扰的时候，其善心仍然存在，一旦有善心、善行的引发，也未尝不可再次萌发出善心。可是，在此情况下，人们仍然来这里放牧牛羊，于是把新芽和重新生长出来的枝杈吃掉了，山也因此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好比一个人再次受到外事外物的影响，从而把刚刚萌发出来的善心又镇压下去了。当人们看到那座光秃秃的山时，却说这座山从来不曾有过树木，更没有过茂盛的森林，能说这是这座山的真实情况吗？同样道理，当人们看到那个人失去善心时，却说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善心，能说这是这个人的真实情况吗？

任何一个人，从他出生开始，都存有仁义之心。纵然他自己不知这是仁义之心，那也叫做良心。在某些人看来，一个失去良心的人，他的良心是怎么失去的呢？就像是山上的树木不断地遭到人们的砍伐，又被牛羊啃吃一样。无论多么美好的山，天天如此砍伐、啃吃，怎么还有可能再美好呢？一个人，日日夜夜都在生长，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物，本来也都有像清晨的清纯之气一样纯洁的心。如果一个人所喜欢的，以及所厌恶的，跟人类很少相近之处了，那就一定是白天所遇到的像浑浊的气息一样的烦杂事物所阻塞因而失去了。这样的阻塞不断重复，那么，人们凭借平时的修养所培养起来的善心，就会像清晨清纯之气（夜气）一样，不足以保存下去。当善心不足以保存的时候，这样的人也就跟禽兽相差不多了。在这个时候，人们看到这些人，就认为这些人就是从来没有善心、没有良心的人，这岂能是这个人的真实情况呢？所以说，关键在于能够修养自己的善心。如果能够修养，善心就能不断生长；就像万物只要能培养，就能自然生长一样。如果失去修养，善心就会不断消亡；就像万物不能养护，却不断破坏它，就会必然消亡一样。

最后，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明了人心修养之难，善心失去之易，所要告诉我们的是，不可不时刻注意保持善心，通过修养浩然之气，而使自己能够永存仁义之心，不被任何外事外物所左右。孔子所说的意思是，如果人能坚持守护善心，善心就可以保存得住；如果放弃守护善心，善心就会失去。人心无所谓“出入”，却有善心的“存亡”。人生于世间，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如果不注意修养，就不知何时就会失去善心。人要以此善心去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无时无刻不在使人心变动，一旦修养不够，就是使其心迷失方向，而难以找回本心。唯有清纯的夜气充沛，才能不被浑浊的昼气所动。知此道理，却不修养，则可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