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本《伤寒论》中,凡是有方有药的条文,在用方时都用规范的表述方式,或用“主之”,如第12条:“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又如第26条:“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或用“宜”如第27条:“太阳病,发热恶寒,热多寒少,脉微弱者,此无阳也,不可发汗,宜桂枝二越婢一汤。” 又如第36条:“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者,不可下,宜麻黄汤。”再如如第42条:“太阳病,外证未解,脉浮弱者,当以汗解,宜桂枝汤。”
或用“与”,如第37条:“太阳病,十日以去,脉浮细而嗜卧者,外已解也。设胸满胁痛者,与小柴胡汤。脉但浮者,与麻黄汤。”又如第229条:“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胸胁满不去者,与小柴胡汤。”
于是《伤寒论》选方用语中的“主之”、“宜”及“与”的不同用法,就成为“学问”而被关注并列为研究的对象。如有研究者认为:“主之,《伤寒论》文中凡明言某汤主之;表示为最适当的首选方剂。宜某汤,表示类方中较适当的方剂;与某汤,表示无十分适当方剂,可以试与之。”[①]《伤寒论》“在选方用语上考虑的十分精细、准确,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律性”。证以方名,方由证立,有一证必有一方,有是证必用是方,而在证与方之间,选用“……主之”、“……与”、“宜……”等来说明方对证的肯定程度,以点明专病专方与辨证之下随证治之的方治精神。《伤寒论》中对于适应证的选方用语,“主之”意味着绝对的适应证,即有是证,必用是方,证不变,方亦不变,直至证除病愈为止;“与”的肯定程度仅次于“主之”,是指适应证而言,即证情虽较“主之”证有变化,但其病机未变,故仍以“主之”之方“与”之,但只可服一、二剂,不可多投;“宜”指相对的适应证,即适宜者用之,不适宜者不用之,“宜”虽有商量的余地,但倾向于适应证,多因条文叙证不典型、不全面,故示人选方时须审慎周详,全面合参。“宜”和“与”相比,就更有斟酌之意。“可与”倾向于适应证,但其肯定程度还要次于“宜”,故“可与”比“宜”更有商量的余地,也属于相对适应证的选方用语。[②]
台湾学者刘纪昌先生云:“《伤寒论》之处方用药,应用‘主之’、‘可与’、‘宜’等词语,其中‘主之’乃主治之意,含有方证相合,某证必用某方之意。聂至珂曰:‘主之’即主治此病。”“论中‘可与’或‘与’凡52见,较有权变之意。”“论中使用‘宜’者,亦达58条,可有加减变化。”“仲景处方用药使用不同用语,已包含辨证意义在内,如张兼善云:‘经言可与某汤,或言不可与者,此设法御病也。’又云:‘宜某汤,此临证审决也。言某汤主之,乃对证施治也。此三者,方法之条目也。包藏深理,非一言可以具述。’陈慎吾亦曰:‘《伤寒论》用字用句皆有定法。如用方时言主之,为正证正方,病证不变,可一方到底,言与之,原方不变,姑与一剂。言宜,为凭证辨脉,以某方较为相宜,可有加减。’由是可知,方证有全然符合者,有基本符合者,有斟酌试探者。盖临证所见,随人体质而有从化之异,难有完全相同之标准以衡量。掌握治疗原则,当考虑临床之灵活性,以方类证时,尤须注意仲景遣方用语之涵义。”[③]
这种刻意的区分,可见由来已久,文献所见,早在明代的张兼善那里就已经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了。
应当指出,这种刻意的区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是反映了后世人的主观臆测。从今人所能见到的《伤寒论》不同传本可见其一斑。
《伤寒论》的各不同传本折射出《伤寒论》近2000年隐显分合的缩影。
从《伤寒论》的近2000年的流传史看,《伤寒论》的面貌几经改观。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伤寒论》已不是张仲景所撰著《伤寒杂病论》的原貌。
由于战乱和社会动荡,成书后的《伤寒杂病论》在张仲景卒后不久,旋即散乱。至魏、普时的太医令王叔和,搜采仲景旧论,录其症候、诊脉、声色,对病真方进行整理而称为《张仲景方》或《张仲景药方》。而今名《伤寒论》有可能始于南北朝或隋唐年间。
同时王叔和另撰《脉经》十卷。在今本《脉经》中,约有五分之二的内容引自《伤寒杂病论》。其中卷七主要收载《伤寒论》的内容。研究认为,从《脉经》中似可窥见仲景遗书之原貌。学术界认为,《脉经》中收录的仲景原文是《伤寒杂病论》现存最早的古传本。
唐代孙思邈在其撰著《千金要方》时,未能见到《伤寒论》全貌,因此他把自己所仅见到的仲景书片断内容收入卷九,至晚年,始得目睹《伤寒论》“全貌”,遂收入《千金翼方》卷九、卷十。
在《伤寒论》流传史上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的环节,是孙思邈晚年所见到的《伤寒论》传本,其原貌是“条证”与“方药”分列为前后两部分,孙思邈在《千金翼方》收灵的过程中,“今以方证同条,比类相附”,从而把方药附列在相应的条证之后,同时又把同类的条、证、方、药汇集在一起。
这种格局影响及宋代林亿等校定本《伤寒论》的条文结构和序列。
由于张仲景所撰著的《伤寒杂病论》原貌已不可见,由王叔和搜采整理的《张仲景方》原貌也不可见,故林亿等校勘所依据的底本是那一个传本,此在学术界有不同的认识。有认为是以北宋开宝时高继冲进献本,有认为是是《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伤寒论》十卷本。
马继兴先生认为《太平圣惠方》卷八为收录了高继冲所进献的《伤寒论》。[④]
由林亿等校勘的宋版《伤寒论》,至南宋时已流传不广,至明代万历年间已很少见,而至今则已不可见。
今人所说的“宋本”《伤寒论》,是明代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赵开美以宋本《伤寒论》为底本之复刻本。
赵刻本虽以宋本为底本,但是否就是林亿等校勘镂版印行的原刻版本,无法认定。赵开美翻刻的所谓“宋本”,至清初也已很少见,至今已绝少于世。
目前影响较大的所谓“宋本”《伤寒论》一是1955年由庆重市中医学会校注的《新辑宋本伤寒论》,二是1988年由刘渡舟先生主持,以北京图书馆藏赵开美原刻本《仲景全书》中之《伤寒论》为底本而校注的、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伤寒论校注》等。
《金匮玉函经》是《伤寒杂病论》另一个古本。是从王叔和搜采整理的《张仲景方》中逐渐离析出来的,研究认为《金匮玉函经》这个名称最早可能出现于东晋。
林亿等在公元1065年校毕《伤寒论》之后,于次年,《金匮玉函经》八卷校定完毕。林亿认为“《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同体而别名,欲人互相检阅而为表里”,从林亿所言,可见在那个时代,人们已经非常重视《金匮玉函经》的临床价值和文献价值了。
纵上所述,张仲景所撰著的《伤寒杂病论》的原貌已不可确定;林亿等校定的《伤寒论》,其底本似不甚可能是王叔和整理的原貌;赵开美翻刻宋本《伤寒论》,其底本虽是宋本,但是否就是林亿等校定的原刻版本亦不可确考。因此,尽管今本《伤寒论》的内核和精髓出自张仲景,但其外壳和框架恐已非仲景书原貌。
由此决定了《伤寒论》各个不同的传本,各自所具有的历史、文献和临床价值是不可替代的。
因此,检阅、比较《伤寒论》条文中汤证的选方用语,在不同传本中的异同,对正确认识、理解《伤寒论》汤证的选方用语,必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现就赵刻宋本《伤寒论》中有关条文的选方用语与相关传本进行比较:
“宋本”《伤寒论》 | 《脉经》 | 《金匮玉函经》 | 《千金翼方》 | 《太平圣惠方》 |
第12条: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 《脉经》太阳中风,阳浮而阴濡弱,浮者热自发,濡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属桂枝汤证。 |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濡弱,阳浮者,热自发,濡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桂枝汤主之。 |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濡弱,阳浮者,热自发,濡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桂枝汤主之。 | 太阳病中风,脉其阳浮而弱,浮者,热自发,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翕翕发热,鼻鸣干呕,宜桂枝汤。 |
第20条: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 | 太阳病,发其汗,遂漏而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属桂枝加附子汤。 | 太阳病,发其汗,遂漏而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桂枝加附子汤主之。 | 太阳病,发其汗,遂漏而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桂枝加附子汤主之。 | 太阳病,发其汗,汗出不止者,其人必恶寒,小便难,四肢拘急者,宜桂枝附子汤。 |
第26条: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 服桂枝汤,大汗出,大烦渴不解,若脉洪大,属白虎汤。 | 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若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 ……服桂枝汤,汗出,大烦渴不解,若脉洪大,与白虎汤。 | |
第36条: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者,不可下,宜麻黄汤。 | 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不可下也,属麻黄汤证。 | 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者,不可下,宜麻黄汤主之。 | 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不可下也,宜麻黄汤。 | 太阳与阳明合病,喘而胸满,不可下也,宜麻黄汤。 |
第55条:伤寒,脉浮紧,不发汗,因致衄者,麻黄汤主之。 | 伤寒,脉浮紧,不发其汗,因衄,属麻黄汤证。 | 伤寒,脉浮紧,不发汗,因致衄者,宜麻黄汤。 | 伤寒,脉浮紧,不发其汗,因致衄,宜麻黄汤。 | |
第70条:发汗后,恶寒者,虚故也。不恶寒,但热者,实也,当和胃气,与调胃承气汤。 | 不恶寒,但热者,实也,当和其胃气,宜小承气。 | 发其汗不解,而反恶寒者,虚故也,芍药甘草附子汤主之。不恶寒,但热者,实也,当和胃气,宜小承气汤。 | 不恶寒,但热者,实也,当和其胃气,宜小承气汤。 | |
第73条:伤寒,汗出而渴者,五苓散主之;不渴者,茯苓甘草汤主之。 | 伤寒,汗出而渴,属五苓散证;不渴,属茯苓甘草汤。 | 伤寒,汗出而渴者,五苓散主之;不渴者,茯苓甘草汤主之。 | | 太阳病,汗出而渴,宜五苓散;不渴,宜茯苓散。 |
第95条:太阳病,发热汗出者,此为荣弱卫强,故使汗出,欲救邪风者,宜桂枝汤。 | 太阳病,发热汗出,此为荣弱卫强,故使汗出,欲救邪风,属桂枝汤证。 | 太阳病,发热汗出,此为营弱卫强,故使汗也,欲解邪风,桂枝汤主之。 | 太阳病,发热汗出,此为荣弱卫强,故使汗出,以救邪风,桂枝汤主之。 | 太阳病,发热汗出,此为荣弱卫强,故便汗出,欲去其邪,更宜服桂枝汤。 |
第146条:伤寒六七日,发热,微恶寒,支节烦疼,微呕,心下支结,外证未去者,柴胡桂枝汤主之 | 伤寒六七日,发热,微恶寒,支节烦疼,微呕,心下支结,外证未去者,属柴胡桂枝汤。 | 伤寒六七日,发热,微恶寒,肢节烦疼,微呕,心下支结,外证未去者,柴胡桂枝汤主之。 | 伤寒六七日,发热,微恶寒,支节烦疼,微呕,心下支结,外证未去者,宜柴胡桂枝汤。 | 伤寒六日,发热,微恶寒,肢节顺(烦)疼,心下支满,外证未去,宜柴胡桂枝汤。 |
第149条: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者,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此虽已下之,不为逆,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若心下满而硬痛者,此为结胸也,大陷胸汤主之。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不中与之,宜半夏泻心汤。 | 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复与柴胡汤。此虽已下,不为逆也,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若心下满而坚痛者,此为结胸,属大陷胸汤。若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复不中与也。属半夏泻心汤。 | 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此虽以下之,不为逆,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若心下满而坚痛者,此为结胸,大陷胸汤主之。若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不复中与也,半夏泻心汤主之。 | 心下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半夏泻心汤主之。 | |
宋本《伤寒论》 | 《脉经》 | 《金匮玉函经》 | 《千金翼方》 | 《太平圣惠方》 |
第229条: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胸胁满不去者,与小柴胡汤。 | | 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而胸胁满不去者,小柴胡汤主之。 | 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而胸胁满不去,小柴胡汤主之。 | 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利,胸胁烦满不止,宜小柴胡汤。 |
第235条:阳明病,脉浮,无汗而喘者,发汗则愈,宜麻黄汤。 | 阳明病,脉浮,无汗,其人必喘,发其汗则愈,属麻黄汤证。 | 阳明病,脉浮,无汗,其人必喘,发其汗即愈,宜麻黄汤主之。 | 阳明病,脉浮,无汗,其人必喘,发汗即愈,宜麻黄汤。 | 阳明病,脉浮,无汗,其人必喘,当须发汗,宜麻黄汤。 |
第241条:大下后,六七日不大便,烦不解,腹满痛者,此有燥屎也。所以然者,本有宿食故也,宜大承气汤。 | | 大下后,六七日不大便,烦不解,腹满痛者,此有燥屎。所以然者,本有宿食故也,大承气汤主之。 | | |
第242条:病人小便不利,大便乍难乍易,时有微热,喘冒一作怫郁。不能卧者,有燥屎也,宜大承气汤。 | 病人小便不利,大便乍难乍易,时有微热,喘冒不能卧者,有燥屎也,属承气汤证。 | 病人小便不利,大便乍难乍易,时有微热,喘冒不能卧者,有燥屎故也,大承气汤主之。 | 病者小便不利,大便乍难乍易,时有微热,怫郁不能卧,有燥屎故也,宜承气汤。 | |
第375条:下利后更烦,按之心下濡者,为虚烦也,宜栀子豉汤。 | | 下利后更烦,按之心下濡者,为虚烦也,栀子豉汤主之。 | 下利后更烦,按其心下濡者,为虚烦也,栀子汤主之。 | |
另外,宋本《伤寒论》六病诸篇中有关“主之”与“宜”的条文,在诸“可”与诸“不可”各篇中,多作“属”。(研究者应当拿出点时间,仔细地对照。)
通过上述比较可以看出,所谓《伤寒论》选方用语,在不同的传本中,各有差异。这是仲景书在千年的流传中,几经隐显,几经分合,几经传抄的历史痕迹。
所谓《伤寒论》“在选方用语上考虑的十分精细、准确,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律性”,显然是一种言过其实的美好愿望,同时,这也仅仅是基于“宋本”《伤寒论》的表象而得出来的印象。“宋版”《伤寒论》是经过林亿校勘过的,今人所见到的最完美传本,但绝不是惟一的传本。《脉经》、《金匮玉函经》、《千金翼方》以及《太平圣惠方》等不同传本,在《伤寒论》研究方面,具有同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地位。若广开视野,对照各有关的不同传本,那么,在《伤寒论》研究中,就会发现新的天地,从而得出新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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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郑钦安.伤寒恒论(唐安琪阐释).巴蜀书社,1994.16
[②] 肖鹏超.谈伤寒论选方用语.中医药学报,1980,(4):11
[③] 刘纪昌.伤寒论语法与证治研究.中国医药学院(台湾),研精医讯,第28期
[④] 马继兴.中医文献学.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