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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下)

 秋荷雅韵 2018-02-21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来自纯棉系 18:16

我在美容院里做指甲,女孩托着手,扬眉问道:“你要做椭圆形还是方形的指甲?”“方形。”女孩笑了:“做方形指甲,好强啊!”“不对吧?做椭圆形,还不是为了迎合男人的审美?方形的,太刚性硬朗,男人一般不喜欢,只有特立独行,不愿意依赖、讨好男人的女人才去做。”“噢,遇到内行了。”女孩又笑。


想想我的随口乱说,貌似聪明其实也不尽然。换了张充和,她应该也是做椭圆的柔美型指甲吧?不过她是真的喜欢,也合适那样的柔美,她不会去讨好、依赖男人,她也不用标榜独立与自我。她不会看重这些形式的东西,如同她并不很看重爱情和男人。


她自己说:“我不爱金银珠宝,可是笔、砚都是最好的。”寻常女子爱金银珠宝,就像寻常女子做椭圆的柔美指甲一样,多是为了取悦男人,还暴露了内心为青春买保险,以备不时之需的不安全感。


张充和


一个爱笔、砚,不爱金银的女人,是一个真正能找到、享受自我乐趣的女人,她不怕独处,不惧孤单,男人和爱情,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她自有浑然忘我的一片天地。就像一些修行得道之人,自身和外界可以完成能量的交换,没有那要死要活、欲仙欲死的男女之情,也一样做到雍容、平和、宁静,不带火气,也不裸露,永远是男人心目中的春城柳,这样淡淡的女人,其实更吸引人,更有迷人的魅力。


充和一直到三十几岁也不急于结婚,她的养祖母在合肥给她留有一笔田产,让她不会因为经济窘迫而考虑嫁人。而她喜欢自由自在,满意独身的潇洒,不必在意社会对已婚妇女的期待和约束,也没有那么多繁琐庸俗的烦恼。当然有不少文人雅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或者因为享受独身的乐趣,或者缘分未到,还没有一个真正打动她的芳心。


情感专家曾经给出现婚姻危机的夫妻一条建议:要设法培养“第三者”——令人痴迷的爱好,有了这样的迷恋,就不会有时间、精力和兴趣去迷恋真正的第三者了。充和有“第三者”——昆曲、书法、诗词、绘画……她和它们相互拥有,一往情深,男女之情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第二者很难打动她,因为竞争对手第三者太过强大。

 

最后进入充和青眼的是个外国人,叫傅汉思,出身于德国的犹太人知识分子家庭,有西班牙文学学位,也精通德、法、英、意大利文学。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也希望寻觅东方奇遇,傅汉思来到中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1948年3月,他通过沈从文认识了他的小姨子张充和,充和当时在北京大学教授书法和昆曲。


张充和与傅汉思


傅汉思时常去沈家,他自己回忆说:“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两人恋爱了,连沈家的孩子都看得出来。小虎一看到他们就嚷嚷:“四姨傅伯伯。”他故意把句子断得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


相识八个多月,他们结婚了。那是1948年11月,北平快解放了。婚礼很简单,是中西结合的仪式。充和两个堂兄弟、沈家两个孩子和几个好友,连牧师夫妇一共十四个人参加了婚礼。傅汉思在给父母的家书中写道:“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问答,采用中国惯例,新娘新郎在结婚证书上签章,表示我们坚定的决心。”


我查不到更多有关张充和、傅汉思之间的亲密往事来见证他们之间的罗曼蒂克,只有傅汉思在一些回忆文章中多少有所提及,比如《我和沈从文初相识》一文里提到:婚礼后,大家吃了蛋糕,兆和的儿子虎虎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也就只是这一类写实的人间烟火。

 

其实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直不乏雅趣,就在他们结婚已经五十二年的新千年,一位美国学生,为充和出版了一本名为《桃花鱼》的诗词集,汉英对照,译文就是老伴傅汉思翻译的,那本书只印一百册,宣纸印刷,手工线装,古色古香,想象两位老人珠联璧合的生活,夫复何求?


话说回来,毕竟是一中一西的结合,一直待字闺中的充和为什么会嫁傅汉思?出嫁那年,她已经三十四岁,比傅汉思还大三岁。虽说大龄,她原本还想自食其力,自得其乐,并不急于出嫁,但是1948年底,她决定把自己嫁掉,伴随着这个决定的,是结婚后远走他乡。


张充和与傅汉思


对于傅汉思,无疑她一定不认为“做作”,“装腔作势”,不存在反感。可是要说有多么情深意长,也很可疑,在我看来可能更多的是朋友之情。和她同时代的才女杨绛,老年有一段话,也许可以做个注释:“其实哪一样又不是朋友呢?君臣之间,能够达到关系融洽合作愉悦的程度,彼此要相知信任,恰如朋友;父子之间,舐犊情深亲密无间,亦如朋友;兄弟之间,手足情深齐协共进,亦如朋友;夫妻之间,感情深厚,无话不谈,亦是朋友。因此,一切关系到了最后,如果是比较融洽的状态,都应该是朋友的关系。”充和与傅汉思也许没有过分炙热燃烧过,可是那样的温情也许更加恒久,淡淡的,一直温暖着彼此的人生。


张充和知道自己是一个老式文人,不如三姐兆和,反而和姐夫沈从文相似,不是那种“弹性大,适应力强”的人,很难适应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她从信佛的叔祖母那里继承了慈悲为怀,却并没有拯救中国、拯救世界的远大理想。她预感到新世界容不下她喜欢的那些东西,于是选择离去,与其人物皆非,黯然神伤,还不如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相思。


于是,她为自己选择了婚姻,也选择了自己的下半生。1949年1月,充和在上海搭上戈登将军号前往美国,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她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一盒五百多年的古墨……


充和是张家四姊妹当中唯一还活在人世的一位,已经高龄九十六岁。很长时间在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书法,也表演、传授昆曲,她的四个高足,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董桥说过他特别喜欢充和的一幅隶书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认为“联好字好,确是神品”,细细品味,这实际上正是充和一辈子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的写照。


文人大多清高,不太好接近,其实和任何一个圈子一样,这个特定的圈子,也有着他们独特的交往方式。拿充和来说,她的朋友大多都是在昆曲活动中结识的。他们一般会通过赠诗作自我介绍,如果愿意相互唱和,就成为正式的文字之交。相似的成长背景,相当的学识水平,让他们感觉到血脉相通,气味相投。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不识这种交往密码,就像下围棋不在一个段位,游戏就不好玩了。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文人雅士看上去清高,主要因为他们远离政治,爱好文学艺术。也许他们在社会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他们拥有自知之明。金安平分析说,他们“明白当时处于强权统治(不管是哪些人碰巧掌握了强权)下的处境”,他们只是“跑龙套的——掌旗的伙食马前卒,不起眼的小角色”,也因此他们真正酷爱,愿意为之鞠躬尽瘁的是艺术,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共性。

 

只要拥有共同的气质和爱好,年龄不是交友的障碍,充和就有好几位忘年交。比如亦师亦友的沈伊默,大她三十一岁,先客气地称她“充和女史”,后来改口“充和女弟”。充和认他为第二位恩师(朱谟钦先生是第一位),跟他学习书法,也跟他交换诗词,听他对诗作的意见。


张充和


就在重庆那段时间,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比沈伊默还大两岁的章士钊,他曾经和沈政治立场完全不同,矛盾激烈到在1925年的学潮中,北师大的学生放火烧了章士钊的家。章当时在段琪瑞政府任教育总长,沈则是北师大教师,始终和学生站在一起。


他们相聚在重庆时,那些政治风云已经随风而去,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多半是文学艺术,也许偶尔会涉及到那场学潮,都已经是旁观者的冷静与客观。沈伊默写诗说:“各有短长无可讳,君须得魄我得魂。”说的是他和章士钊的书法,又何尝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呢?


那些老少才子自然都很喜爱充和。有一次,沈尹默在一张小纸条上抄录一首近作给充和:“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充和带着纸条去看望另一位朋友——水利专家郑泉白,郑先生有事不在,充和就在书房里画起老师诗中的挑琴仕女。


张充和


郑先生回来后连声称赞,充和怕羞想住笔,郑先生嘱她画完,她只好几条虚线画了仕女的身子和琵琶,并抄了沈尹默的诗及落款来交差。郑先生开她玩笑:“就算头是工笔,身是写意。琵琶弦子全是断的,叫她怎么弹呢?”张充和反应很快:“我老师不是说‘意足无声胜有声’吗?”然后一溜烟跑了,充和的轻灵、活泼也可见一斑。


后来,郑泉白裱好了画,画上还多了沈尹默、汪东、乔大壮和潘伯鹰的题咏,连张充和早先写的《牡丹亭·拾画》三阕也裱成了诗堂;第二年画轴绫边又添了姚雏和章士钊的题跋。郑泉白把这幅画挂在书房,还拍了照片给充和留念。


岁月流逝,沈尹默后来受尽迫害,一九七一年过世;郑泉白“文革”期间被打断大腿,一九八九年作古。谁也想不到,一九九一年夏天那幅仕女图忽然在苏州拍卖,张充和闻讯委托弟弟张寰和替她买下来。此画现在就在她美国寓所里,只可惜“题词的人,收藏的人,都已寂寂长往,没有一个当时人可以共同欢喜”。

 

张充和没有特别远大的抱负,她的梦想很简单,希望能有一个园子,坐落在溪水边,园子里种着树,她的朋友们随时来做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家一起做着文学艺术的梦。


后来她远渡重洋,在美国传授昆曲、书法,也在异乡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心目中的小世界,住宅后面有一片园地,她种了一片竹林,也种了花卉,还种了长葱、葫芦、黄瓜和一棵梨树。


张充和


她就在这样微缩的景观里玩味着她的最爱,她对作家金安平说,她必须“能动而不动”,这是一种“悬隔”,悬在显隐之间。要有含蓄、内敛之美,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展露无遗。就像书法,手腕轻悬在书桌上方,指实掌虚,可以快而不急,也可以慢而不滞,“心忘于笔,手忘于书”——这就是“悬”境,也是“凌空”之境。


这是传统文化的境界,也是张充和的境界。


声明:本文属“纯棉系”原创作品,如须转载请回复“转载”联系授权。

江泓

作者

一个热爱写作的媒体人,出版有《活出那份娓娓道来》、《人生转折上的一二事》、《一半明媚 一半忧伤——民国那些女子》、《步步莲花》、《风动玉兰满庭芳》等。公众号“纯棉系”(ID:chunmianxi)发起人,希望藉此让主张素朴而诗意生活的人们找到彼此。


韦辰

朗读

安徽广播电视台广播《895读书会》主持人(播出频率FM89.5,周一至周五晚上21:00 — 21:30)、综艺频道《我爱诗书画》主持人(播出时间:每日中午12:00 — 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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