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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游荡在中国大地,但只在有米粉的地方栖息丨市井老饕

 茂林之家 2018-02-21

之所以长着广西胃,皆是缘于那些广西菜喂养和慰藉过我的童年,以及少年。人在食物匮乏时,嗅觉和味觉会特别凌厉,而且对美食刻骨铭心。

文|刘原(微信ID:liuyuanzl)


当湖南冰天雪地时,我窜回温润如春的南宁,陪护住院的老人。


医院附近餐馆林立,而我却独钟粉店,但最令我伤感的是,这两天连续误食了赝品螺蛳粉,虽未伤害到胃,但伤害了我那颗苍老的心灵。


鉴别水货很容易:第一碗,捞出了三具田螺的尸首,第二碗,漂着油豆腐和鹌鹑蛋。这都不是螺蛳粉的标配。



我一边沮丧地嗦粉,一边看手机,恰好看到了新周刊公号的一篇《黄山归来不看岳,广西归来不吃粉》,说广西人吃粉独步天下,单南宁每年就要消耗1亿公斤。这篇文章勾起了我关于米粉的记忆。


记得有个数据说广西的米粉种类有200多种,我倒是不以为然,你不能放上不同的配料就算是不同的米粉。但说广西的米粉最多,我信。


我在广西之外的地域生活已近20年,骨子里早就被异化得一塌糊涂,思维上完全不是广西人了,惟有这张舌头,一直是典型的广西制造——吐出的是广西口音,吞下的是广西口味。


作为一个吃米粉长大的人,我用半辈子总结了一个真理:我可以游荡在中国大地,但只在有米粉的地方栖息,因为这些地方的菜才符合我的胃。所以,我的下半生决计不会到长江以北定居,因为木有米粉。


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定律——凡有米粉之地,包括川湘滇黔桂,乃至闽粤,对我而言,口味上互通都不算难,除此之外,不管是长三角的甜腻,东北的乱炖,西北的烧烤,都是陌生口感了。说通俗点吧,前者是熟稔亲近的邻家女子,后者是陌陌上约的番鬼妹,也可能爽,但终究爽得有点生分。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米粉。当年母亲每天早晨都在学校食堂里打粉回来,学校的大锅煮得跟猪潲一般,我每天都苦着脸咽下,当时觉得这玩意真是世界上最难吃的。



我家隔壁的一个小女孩,同样受不了猪潲,她家境好,遂每天在街上吃粉,吃出了肝炎。父母常拿这事警告我,所以我从来不上街吃。


直到80年代的某一天,我在县城的夜市晃荡,路过粉摊时,被某种动物的香味引了过去。父辈说吃了这种动物会破相,所以我挣扎着离开,但它的香味就像妓院门口的老鸨不断把我拉回来。


我缴械了,拼着破相的代价吃下了一碗粉,跟拼死吃河豚一样悲壮。然后,我第一次发现米粉也可以是好吃的。


米粉最大的弊病是不顶饿。最大的优点是便宜。这样的优缺点恰好击中了我年轻时的软肋,20年前我从荒凉小镇的电厂考到省城的报社,试用期一个月400大洋,不够伙食费,所以中午都只吃两块钱的米粉,到晚上才吃六七元一份的快餐,那年头加饭免费,我可以加三四次饭,因为已经饿了一天。


对社会底层人士,不可谈论米粉之美好,那着实是心头大痛,尼玛的有钱的话谁跟你吃粉啊。你们知道我是为什么开始写专栏的吗?因为写专栏可以买快餐吃啊。


10多年前,我北漂时,已经不穷了,阔得足以每餐买两碗米粉,吃一碗看一碗。但寻觅米粉却成了大难题,有一天,幼齿下班时发现北四环的展春园边上竟然有一家地道的桂林米粉店,如获至宝,然后我们就时常去吃米粉或砂锅饭,在朔风中望着店里那张象鼻山照片抒发乡愁。


许多年间,米粉对贩夫走卒是难言之耻,是窘迫贫寒的象征,只有当你衣食无忧了,才能光明正大地去赏玩米粉之美味。20年前白先勇的《花桥荣记》上映时,我在影院看了毫无感觉,但于他而言,那便是乡愁。


据说著名美食家兼饿鬼陈晓卿是螺蛳粉的重度消费者。最近我还发现,我的朋友、新西兰美女主播裴晗竟然也酷爱螺蛳粉,她说,自己经常在新西兰的超市里买整箱的螺蛳粉。



螺蛳粉有个特点:酸笋味能把不适应的人熏晕。我的前老板曾说,他到广西时,最厌恶的就是满街的酸笋气味。这玩意如嗜痂之癖,爱的爱入骨髓,恨的恨入骨髓。


裴晗美女是湖北人,九头鸟,聪明得很。她若独食,那一定会引人侧目,于是她成功策反了电视台的同事们,一群带着中国胃的老饕一齐大呼小叫地吃螺蛳粉,那就不会彼此嫌弃啦。


广西的各种馆子有个习惯,总爱瞎编点故事为自家的产品溯源。譬如桂林米粉店就会贴大字报,说这玩意是秦朝兵士南征时思念故乡面条发明的替代品,有那么点充气娃娃的意思。


南宁老友粉则传说是上世纪初某老板见顾客感冒,遂调制了一碗配料独特的粉,顾客霍然而愈。这老板好有爱心,不知道会不会为肾虚的顾客烹一碗壮阳粉。



关于柳州螺蛳粉,迄今未见什么骨骼清奇的故事。那我来编一个吧:从前有个田螺姑娘,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因为他长了一枚天字第一号的又翘又结实的大屁股,简称PGONE。但小伙子只爱吃嫂子煮的饺子,田螺姑娘就想着怎么通过他的胃进入他的心,于是每天做一碗螺蛳粉放他桌上,用浓浓的田螺味暗示是自己做滴,但大屁股青年从来不屑一顾。直到有一天,兄长回来了,吃不成嫂子的饺子了,他才想起螺蛳粉,但田螺姑娘已郁郁而终,躺在柳州楠木棺材里,只有香如故……


俺继续编下去。关于宾阳酸粉,许多许多年前,宾阳城里出了个名人,叫程思远,他有个女儿,叫程月如,小时候丑得要命,还馋,天天吃酸粉。结果呢,磕粉磕多了,她越来越俊,最后成了香港著名影后,也就是与夏梦齐名的林黛。



至于桂林米粉,秦朝故事太过遥远。我们应该植入更香艳的传说:白先勇他爹,也就是白崇禧,晚年在台湾纵情酒色,无奈古稀之年,满足不了虎狼之年的张护士(信史有记载)。这夜,眼见张小姐媚眼如丝,他只嗫嚅着说:给我来一碗老家的马肉米粉。米粉下肚,他忽然精光暴射,说:小张,扶我起来试一试……是夜,白崇禧卒,73岁。


关于吃粉,尤其是在外省吃广西的粉,我的血泪史是:必须吃当地人做的才正宗。


某年我去北师大招人,在该校东门发现一家桂林米粉店,欣喜若狂,结果那粉一端上来,我几乎要摔碗。问老板是哪里人,她说是南宁的。但据说,在北京开桂林米粉店的基本上是天等县人士,那地儿距桂林也不算远,大概500多公里而已。


前年在广州天河改剧本,酒店楼下亦有桂林米粉,我去吃时,赫然发现漂浮一大堆鸭血和香菜,那老板一张口就是南京大萝卜。我只好托他回去问李香君好。



所以我养成一个习惯:吃粉之前先搭讪,判别老板的口音。长沙的螺蛳粉应该是除柳州之外最正宗的城市,因为全是柳州人开的店。我时常去吃的一家,比南宁的螺蛳粉纯正十倍,味道没的说,就是服务态度太不友善,因为男老板老问流氓兔和流氓猴是否都是我的孙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胃。这样的胃,当然不仅仅限于米粉。


广西以前有一款著名的啤酒,叫万力,畅销海外。不过,此处的海外仅指越南一地。越南男人最喜欢吹万力啤酒,开嘉陵摩托,是该国一景。这啤酒口味一般,但便宜,同样是我年轻时的首选,不过我没喝多久,因为它倒闭被收购了。


所以我喝得更多的是漓泉啤酒,这款桂林产的啤酒,或许是更接近我的故乡,水质上最符合我胃腺里的乡愁。听陈晓卿说,在北京,只有广西驻京大厦才有最正宗的桂林米粉和漓泉啤酒。几年前,我在长沙的一位同事知我好这口,帮打听到有一个经销商卖漓泉,然后我就成了大客户,有事没事就订个十箱八箱。终于有一天,经销商最后一次送啤酒之后,悲戚地说以后再也不卖漓泉了,因为,“全长沙就你一个人在喝……”



天下美食,该尝的已经尝得不少了,我的口腹之欲早已消失大半。偶尔冒出的馋虫,其实都是怀旧之虫,想重温一下来时老路而已。某年在洛杉矶中国城看到有桂林米粉,食指跳了几下,却看到价目是一碗24美元——放在广西可以顶得上一桌的桂林米粉、螺蛳粉、老友粉、玉林牛巴粉、蒲庙生榨粉、宾阳酸粉、全州红油粉,外加一碟田螺一碟牛杂和几瓶漓泉。我才懒得怀这么昂贵的旧。除非金发女郎穿着比基尼向我推销。


广西的菜式,若以精致和档次论,固然远不如粤菜,即便比起湘菜,也是差距不小的。只出了个荔浦芋头,那也是夹杂在环肥燕瘦之中才能挤进满汉全席。就像一个小鲜肉倘要装成浊世佳公子,必须要混进一众油腻男人中间,才显瘦,显脸小。



至于我曾推崇的柠檬鸭、啤酒鱼、豆腐鲶鱼,套用湖南人的词汇,叫“土菜”。最宜野汉虎咽,犹存村姑余香。20年前我出差途中与同事在乡村野店打尖,头次吃到豆腐焖鲶鱼,最后连汤汁都尽数浇入饭中,爽得胃都痉挛了。当时倘若你牵一头美女,和面前这盘菜,让我选其一,那我定然选豆腐鲶鱼,而且还会警惕地催你快把美女牵走,省得跟我抢菜吃。


有时想来,我之所以长着广西胃,皆是缘于那些广西菜喂养和慰藉过我的童年,以及少年。人在食物匮乏时,嗅觉和味觉会特别凌厉,而且对美食刻骨铭心。我小时候最爱水煮花生,因为不贵,食材易得,它的香味深深烙进了我的脑回路,以至于多年后,几乎不吃任何零食的我,每夜趴在电脑前写稿时,必定放着水煮花生。


曾经穿着围裙给全家做菜的母亲如今躺在医院里,我本想用自己还不赖的厨艺给她做菜,但家里离医院太远,不方便送饭。昨夜,我在附近餐馆打包了陆川白切鸡、酸菜炒大肠、蒜茸菜心、冬瓜排骨汤,在病房里陪白发苍苍的父母吃。他们的胃口并不好,连我的胃口亦不好。我想起幼年时站在平房的屋檐下等他们买菜归来,想起他们为我做过的上万顿饭,忽然心底淡淡地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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