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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诗对仗宜“不类为类”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8-02-24
——钱钟书《谈艺录》读书札记之四
                         周敏

    格律诗中间两联(颔联和颈联)一般要用对仗,和建筑寻求对称一样,它寻求语言的对称,这是它的一个主要美学特征。对仗是格律的基本功。古人蒙学时作对子就是为日后做诗打基础。
    旧时做诗学对仗,为追求工整,学童还要学两类书。一类是对韵书,如《笠翁对韵》、《声律启蒙》、《训蒙骈句》等;还有一类是辞藻对偶书,如《诗腋》、《词林典腋》等。
古时并没有词类划分理论,但对词性的直观感觉还是清楚明白的。所谓分门别类,就是把事物分成若干门类,如:天文、时令、地理、器物、宫室、衣饰、饮食、文具、文学、草木、鸟兽、鱼虫、形体、人事、人伦等。同类相对则工。用现代汉语的思想,不仅要求同类词相对,而且相对的词范畴越小、关系越亲近、字面越对称,则对仗越工。譬如天文分行星、恒星、星团。以一行星和另一行星相对,较之以行星和恒星相对更工整。地理分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以一自然地理和另一自然地理相对,较之以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相对更工整。如此等等,还可以再细分。
    工对的例子,如:
    白居易《钱塘江春行》: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新泥。
    “早莺”对“新燕”,同属鸟类,词的类别很贴近。

    晏殊《无题》: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梨花”和“柳絮”,同属草木类,词的类别同样很贴近。

    人们普遍认为对仗应工稳整齐。
    钱先生在《谈艺录》中提出了与众不同的新观点:“律体之有对仗,乃撮合语言,配成眷属。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研究。只强调对仗的工稳是不全面的,对仗需在工整中有参差方为佳偶。 
    什么是“不类为类”呢?我理解,钱先生所谓的 “不类为类”是指,诗中用来对仗的两个词汇,在词性上是相同的,在门类上是不同的。或者,门类相同,范畴不同。
    词性相类,门类不同的。如
    李白七律《登金陵凤凰台》中的颈联:“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青天”和“白鹭”同属名词,在门类上则一个属天文,一个属飞禽。 
    门类相同,范畴不同的。如
    李白《行路难》: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黄河和太行门类上同属地理,范畴上则分别为水流和山岳。
    我们将这两句对仗加以比较,“白鹭”对“青天”比 “太行”对“黄河”更加不类,也更加高妙。

    而且,“不类为类”较之“以类为类”更利于诗意的表达。
    因为,诗是最佳的语言组合。要用最少的字表达尽可能丰富的内涵。“不类为类”容易达成这一目的。而“以类为类”容易造成同义重复,形成合掌对,即上下联意思雷同或相近。
    所谓合掌,就是一联的出句和对句的意义相同或相近,即同义词相对,用上下联两句只表达了一层相同或相近的意思。
    例如:“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日月如梭逝,光阴似箭飞。”象这样用同义词、近义词相对,造成重复和拖沓,不符合诗句应言简意丰的要求,为诗家之忌。
   
    钱先生举的两个例子:贾岛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潭”对“树”和“花”对“燕”皆为“不类为类”。
    因为,金木水火土各自成类。江河湖海为一类,从水。桃柳榆栎为一类,从木。贾诗将水类之“潭”和木类之“树”相对,是“不类为类”。同样,花是植物类,燕是飞禽类,晏殊将植物类的“花” 和飞禽类的“燕”相对,也是“不类为类”。
    钱先生认为对仗“不类为类”自成高妙。写诗、品诗者可自体会。
    王维《汉江临眺》的颔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写景妙联,也是以“不类为类”的绝好例证。天地至大,难以寻到恰当的物象与其匹敌,容易使人想到的词汇就是乾坤,而乾坤就是天地。只不过字眼不同,所指合一。因此,用乾坤和天地相对,其实是同义反复。王维在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用“有无”来对“天地”,不仅绝妙地状出了远眺中的山色在人们眼中的变化,而且构成了天底下绝无仅有的神对。简直不可思议,妙不可言。
    再如杜甫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以“风雨”和“鬼神”相对也是“不类为类”。言诗人笔落成字能惊动风雨,一旦成章使鬼神都会感动得热泪喷涌。何等的奇思妙想。
翻开前人律诗,这类以“不类为类”构成的妙句举不胜举。而用像“有对无,实对虚,作赋对观书。绿窗对朱户,宝马对香车。”等《声律启蒙》中“以类为类”构成的对仗诗句往往平淡无奇,犹如一杯白开水。
    我有一首赞国画“松雪图”的诗曰:“案牍羁人意,蜗居远腊原。东墙悬画后,北国置堂前。窗月滋松翠,门曦铄雪恬。朝朝常静对,万事亦心闲。”颔联之“东墙”和“北国”相对,“不类为类”。言此画悬挂东墙后,北国万里雪疆的绮丽风光就被置放在厅堂之上。以小衬大,体现了国画的境界和气势,恰到好处的表达出赞美之意。而颈联以“窗月”对“门曦”是“以类为类”,就有些凝滞呆板;不过诗句说现实中的月光可以滋润画中的松枝,晨曦可以融化画里的积雪,诗句中后面三个字“滋松翠”、“铄雪恬”所透露出的灵动稍稍弥补了“门”“窗”相对的呆滞。

    周振甫著的《钱钟书〈谈艺录〉读本》是这样解释以“不类为类”的:“贾岛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用'潭’和'树’相对,不是同类事物,是不类;用'影’和'身’相对,又是同类的。晏殊用'无可奈何’对'似曾相识’,'花’对'燕’,不是同类的,但'燕归来’对'花落去’又是相称的。这是讲对仗要以不类为类。”
    我以为周先生如此阐释钱先生“不类为类”容易造成误解。
    其一,周先生指出了“潭”和“树”的不类,紧接着又指出了“影”和“身”是同类,给人们的印象就是,对仗在一句诗中有不类又有同类即是不类为类。这不符合钱先生的原意。
其二,“对仗要以不类为类”。也容易造成歧义,好像钱先生认为作诗不可以“以类为类”。钱先生的原话是:“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钱先生应该是容许对仗“以类为类”的。他只是强调,对仗以“不类为类”较之“以类为类”更加高明些罢了。

    总之,律诗对仗有“以类为类”和“不类为类”两种方式。
    我们写诗品诗要有意识的加以观察区分。我们多读前人的律诗会发现,对仗以“不类为类”的较之“以类为类”的要多一些,也高妙一些,而且类别离得越远,对仗起来越有新意。我以为,写律诗要逐渐学会从“以类为类”过渡到“不类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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