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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智慧:诸子

 黑龙江波涛 2018-02-28

专题阅读:人生智慧:诸子——姚奠中、刘毓庆国学对话录

     人生智慧:诸子

    ——姚奠中、刘毓庆国学对话录

 

    诸子百家是对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学术派别的总称,他们的许多思想给后代留下了深刻的启示。如儒家的“仁政”,道家的辩证法,墨家的科学思想,法家的唯物思想,兵家的军事思想等,在今天依然闪烁光芒。便是那“诡辩”的名家,也开创了中国哲学史上的逻辑学领域。

  姚奠中、刘毓庆二位先生,作为我省学界在全国享有盛名的学者,长期从事先秦文学、诗经学、古代文化等领域的研究,用力甚勤且成果卓著,于学识、于悟道,亦精亦通。本期我们特将二位先生有关国学诸子的对话录,见诸报端,飨之读者,感之悟之。

 

  观点提要:

  ●子学体现着中国人的治世思想与人生智慧,这智慧不仅包括了思维的机智,还包括了生存技术的方方面面。

  ●“以诸子为归”并不是说诸子最重要,其他都不重要,而主要是从关注现实这一点上考虑的。

  ●先秦诸子思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渊薮,从来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多深。

  ●谈诸子思想,就涉及到了文化分布的问题。“三晋文化”以法家思想为代表,三晋百年称霸,三晋人物基本为法家。

    ●如果说老子讲的是“处世哲学”的话,庄子则谈的是“生命哲学”,因为他表现出的是对生命的极大关切,无论讲“逍遥”,还是谈“齐物”“养生”,都是围绕着维护生命的健康快乐而立说的。

 

  刘:在国学的知识系统中,子学体现着中国人的治世思想与人生智慧,这智慧不仅包括了思维的机智,还包括了生存技术的方方面面。根据《四库全书总目》,不仅仅先秦诸子及佛教、道教属于“子”的范畴,就连农业、医学、天文、算法、术数、书画、小说、工艺美术等等,都应当归于“子部”了。这样的归类,确实有点复杂,现在人就很难理解。

  姚:古人这样分是有他的理论根据的。《汉书·艺文志》把诸子定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四库全书总目》说:“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立说”二字很重要。像史部主要讨论的是历史问题,集部是作者的诗文汇集,“立说”都不是他们的目的。唯有“子部” 的东西,是以建立一种学说为目的的。像儒、墨、法、道、释等,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且不必说。像农业、医学、天文、算法、术数、书画等等,他们都是 “六经”之外的别一种学问,都有一套特殊的理论与技术,都能自成一家,所以归到了“子部”中。“经”也是要立说的,但那是“正宗”,是“母体”。诸子则是分支,是支流。但在国学系统中,最主要的还是先秦诸子,因为他们是源,后来的汉唐以下诸子都是流。

  刘:关于先秦诸子为什么称“子”,以前谈过的人很多,像宋朝的程大昌、罗璧、赵彦卫、费衮,清朝的周召、赵翼、汪中等,都曾谈过这个问题。其中数汪中谈得最详细,他的意思是,古代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子是小国之君的爵位。大国的孤卿大夫,相当于小国的君主,所以孤卿大夫也称“子”,以表示尊敬。有时称“夫子”,“夫”字是出于语言音节上的考虑而加的。孔子做过鲁国的司寇,相当于大夫一级的,因此门人就称他为“子”或“夫子”了。到后来便沿袭为师长之称了。好像章太炎先生也谈过这个问题。

  姚:太炎先生谈过这个问题,他的意见是:春秋时,世卿都称“夫子”。“夫子”相当于后人称“老爷”。孔子因为曾为鲁国大夫,所以学生尊称他为“夫子”。

  刘: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个不成熟的看法,不知是否有道理。在孔子之前,就有不少人以“子”命名了。像甲骨文中就有子渔、子戈、子宋之类的称谓,还有唐子、兴子之类称呼,在传世文献有箕子、微子等。古人解释说:“子者,人之贵称”“子者,男子美称”。我觉得这个意思应该和商朝的国姓有关。商朝王室姓“子”,故“子”姓在商代地位高贵,不是一般姓氏能比的。周人得天下后,子姓作为先王之后,地位仍然比其他姓高,因此“子”便由此衍生出了尊、美的意思。不是 “子”姓的,也喜欢在名字中嵌入一个“子”字,因此在周朝人的名字中便出现了大量的“子”字,同时也有了“某子”的称谓。由此发展的结果,“子”便有了现代汉语中“您”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是董仲舒最早发现的。他在《春秋繁露》中说:商朝属阳德,“子”姓,故称男曰“子”。周朝属阴德,“姬”姓,故称女曰 “姬”。以“姬”与“子”对举,很有眼光。周人姓姬,因此“姬”后来便成了女子的美称,像项羽的虞美人称虞姬,汉文帝的母亲称薄姬等。师古注《汉书》说:“姬者,本周之姓,贵于众国之女,所以妇人美号皆称姬焉。”“子”由商姓而衍生出“男子美称”一层意义,正与“姬”由周姓而衍生出“妇人美称”的规律是一样的。

  姚:这样解释倒觉得新颖,也有道理。解决这样的问题,就需要小学方面的功底。从小学入手就有这个好处,一些文字语言方面的问题,能得到根本性的解决。章太炎先生在写给《国粹学报》主编邓实的信中就提到:“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龠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为其堂奥也。”

  刘:记得您多次谈到过以诸子为归的观点,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好像经学、史学都不如诸子重要似的。这应该怎样理解呢?

  姚:“以诸子为归”并不是说诸子最重要,其他都不重要,而主要是从关注现实这一点上考虑的。小学是工具,经学、史学都是记载过去的事或研究过去的事,是资料。诗文作品作为文人的创作,多是表现个人的情感。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资料性的。清代学者章学诚有一个著名的理论,这就是“六经皆史”。六经是先王的旧典,孔子整理先王的旧典,可算是“古之良史”。史可以帮助认识现实,而诸子则是面对时代课题作出的思考,他们是思想,是要解决现实问题的。强调以诸子为归,就是强调关心现实问题,对社会起作用。要与时变化。章太炎先生是非常关心现实的。清代的朴学家研究诸子,都是搞考据、训诂,搞集注,而章太炎先生则是从思想、哲学的角度来研究的,他把诸子与印度哲学、西方哲学相结合,探讨人生的道理。有人认为章太炎先生搞“国故”,一定是守旧的,远离现实的,是与世隔离的老夫子,那就完全错了。有报道说他结婚时,举行的是长袍马褂的旧式婚礼,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还曾撰文反驳,并寄上他的结婚照片。他穿的是西装,孙中山、黄兴都参加了,主婚人是蔡元培。章先生一直是紧跟时代的。对于传统文化,先生主张改造发展,恢弘光大,根据时代的需要而变化。这就是他强调以诸子为归的原因。

  刘:这样说就好理解了。诸子的思想与经典的精神是一脉相通的。章学诚说:诸子的书,之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是因为能够得 “道体之一端”,这“道体”应该指的就是经典的精神。这种理解在今天看来虽有过于崇拜经典之嫌,但此中也体现着一种价值趋向。“经”是修己治世的大典,而“子”则是经典精神滋润下产生的思想,是根据精神制作出的治世方略与构想出的社会理想图景。经史虽说是学问的根底,但要看中国文化繁花似锦的景观,还必须看由根底上生出的茂林繁花,“子学”便是这茂林繁花。我们平时爱用四个字概括中国文化,即:“博大精深”。看来真正能体现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就是诸子。如果没有诸子思想,中国文化会显得干瘪无味。从某种意义上讲,子学是中国社会发展的理论指导系统,规定着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方向与民族的精神表现。

  姚:先秦诸子思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渊薮,从来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多深。用“博大精深”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了。各家都有不同的知识谱系,产生在不同的地域,但思考的却是共同的社会问题、现实问题。思考的方法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可是好多研究者却忽略了这一点,在面对先秦诸子的时候,大谈什么宇宙论、本体论、方法论、唯物论、唯心论等等,使得诸子对现实问题活生生的思考,变成了抽象的概念。要知道在诸子的思想中,这些概念是不存在的,自然他们也不会去针对这些概念去思考。因此这种研究方法,也不可能真正抓住诸子的本质。

  刘:确实是这样。我在讲诸子时,听课的学生就曾和我说过:看了书上写的,觉得诸子离我们很遥远,谈的问题与我们无关;听了你讲的诸子,才感觉到诸子就在我们身边,他们思考的就是我们生活中的问题。学生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不用概念说话,讲什么天道观、知识论之类的问题,而是讲事实,讲《论语》教人怎么样做人,《老子》教人怎么样处世,孟子教人怎么样施仁,庄子教人怎么样超脱,荀子讲隆礼,韩非子讲权术等等,这样自然要觉得实在多了。

  姚:谈诸子思想,就涉及到了文化分布的问题。“三晋文化”以法家思想为代表,三晋百年称霸,三晋人物基本为法家。法家主要目标是富国强兵,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就要求 “变”,不适应时代需要的就要“因时而变”;而要“变”就必须有“势”,有权势才能有力量“变”,因此必须依靠君主;有了“势”,集权于君主,君主控制臣下,则要依靠“术”。这就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法家最大的成功在于“变”,但流毒就在于由“势”与“术”造成了专权。像秦国依靠变法统一了六国,但最后由于“势”“术”而集权专制,使得赵高篡权,公子扶苏、大将蒙恬被杀,最后二世而亡。“燕齐文化”则以阴阳家思想为代表,因为燕齐临海,海上变化多,故而多阴阳变化之说。阴阳家关注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很好,但把什么都附会以五行就陷入了迷信。“周鲁文化”,注重礼乐文明,以儒家为代表。此外,还有“梁宋文化”,司马迁说过:“夫自鸿沟以东,芒砀以北,此梁宋也。”老子和庄子便是“梁宋文化”的代表。因为这里是天下之中,四通八达,因而汇聚各路思想,才能产生老、庄思想。现在河南宣传“河洛文化”,这有所偏颇,我认为“河洛文化”代表纵横家思想,苏秦便出生于洛邑,洛阳为天下之中,在这里可以揣摩各国军政,各国策士实际上都受苏秦的影响,纵横之说影响很大。

  刘:现在人一般提“齐鲁文化”而不说“燕齐文化”。但这种提法很不妥,因为齐和鲁完全不同。《吕氏春秋》中有个故事:姜太公封到了齐国,周公封到了鲁国,两个人交流治国的方法。姜太公说:“尊贤上功。”周公说:“亲亲上恩。”太公说:鲁国的势力看来渐渐衰弱了。周公说:鲁国虽然会衰弱,但毕竟还属于姬的。你齐国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就不是你老吕家的了。从这里反映了两个国家的文化差异。齐国是重功利的,所以产生了《管子》这样的大谈经济发展的书。鲁国是重礼教的,所以成了儒家的大本营。您把齐鲁分开,这样谈问题就清晰多了。只是您没有把“楚文化”作为一种文化来讲,这是为什么呢?

  姚:以前也有人这样问过我,认为应该存在楚文化。事实上,楚国文化还是儒家文化。屈原代表的是文学而非文化,他并未在思想上创造什么。以前有人把道家文化说成是楚文化的代表,但道家的两个代表人物都属于宋国,而不能代表楚文化。屈原基本上没有老庄思想,《离骚》中充满的是忠君报国的思想,而无道家的“消极避世”思想。

  刘:您这是从地域上谈的,对各家产生的地域背景以及所代表的文化区域的了解,很有利于理解诸子思想的性质。《汉书·艺文志》则是从知识谱系上把先秦诸子的根源都归结到了周王朝的官职上。如认为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于管天文历法的官,法家出于掌刑罚的官,墨家出于看守清庙的官等等。以前有人批判过这种观点,我对《艺文志》的说法也不太相信。但现在看来,《艺文志》的记载应该是有根据的。把知识谱系与地域文化背景结合起来认识诸子思想及其渊源,应该说是一个很好的思路。

  姚:研究诸子的知识谱系与产生的地域背景,这是一种纯学术的做法,对于学术研究的深入自然是有好处的。但就其意义而言,研究各家思想的具体内容才是最主要的,这对现实来说才有实际意义。诸子思想以 “内圣外王”“修己治人”为主,他们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对自然研究的少,即使有所提及,也是为了说明社会问题,与人事结合的。人生下来就有两个问题: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而人与人的关系更重要,这种关系的处理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存状态、发展状况,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诸子谈“修己治人”,特别是儒家,这方面谈的更多些,目的就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

  刘:就现在来说,人们最关注的还是儒家的东西。儒家在20世纪遭到的非议是最多的。上世纪70年代有专门的批儒运动,到上世纪80年代在彻底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浪潮中,对儒家的否定也是根本性的。曾有学生给我说,她的一位朋友在讲述一种观点,说儒家是伪学,是宗教,是腐朽的旧文化的代表。但同时支持儒家的力量也是最强的。不仅新儒学在大陆、在海外出现了复兴的势头,而且各地还办起了儒学会之类的群众组织。

  姚:大多数人是把儒家文化当作中国文化的主体或主流来看待的,这一点没有什么错。儒家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影响是最大的。许多人认为儒家最主要的影响是读书做官,觉得这影响极坏,但实际并非如此,儒家并不轻易做官。无论孔子还是孟子,做官的机会都是很多的,但由于不符合自己的“道”,所以坚决不干。即所谓“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他们的指导思想还在于治国平天下之道能否实行的问题上。儒家思想之所以和做官联系到一起,是唐朝以后科举所造成的,明清则最盛。以儒家经典考试,影响极坏。儒家靠的是那几部经书,这特别重要,有那几部经书,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就能够传下来。因此儒家在中国文化的传播、延续与发展上起到的作用,是任何一家都不能比的。在先秦各家中,儒家最强调教育。孔子到处说教,孟子说“善政不如善教”,儒家基本上是教育家。他们的一个核心概念是“仁”。特别是孔子,在“仁”的问题上讲的最多。孟子则讲 “仁义”,这都是教育人如何做人的。孔子曾多次对“仁”做过解释,如说:“仁者爱人”“亲亲之为仁”“仁者人也”等等,其实讲的都是一回事,都是在强调人内在心性的平和,爱人、容人、宽恕人,都是一个心态的问题。所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就是仁。孟子对仁义有个定义,他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这是说:“仁”讲的是人的居心;“义”讲的是人的行为。有一颗仁慈之心,便可有道义之举。孟子并且对如何将仁心扩张开来,做了很好的阐述。如说: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是,由孝敬自己父母的心,联想到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应该受到尊敬。由爱护自己孩子的心,联系到天下所有的孩子都应该受到关爱,这样仁义之心就培养起来了。这是一种通俗的说教,让人觉得很容易做到。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

  刘:在孔子的思想中,“仁”是一种最高的人格境界。以前我对“仁”只是接受了一个抽象的概念,觉得很简单,现在才意识到要做到“仁”太难了。孔子说:“仁者,人也。” 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人,并履行做人的职责时,这就是仁了。是“人”就要有“人心”“人性”,要有基本的人格,就不能行伤天害理的事,要懂得拿自己的心比别人的心,理解人,宽容人。这样自然就难了。“仁”是由“二”“人”构成,它代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仁者爱人”强调的就是与人相亲相爱。孔子一再说到一个“恕”字,而且强调这是要终身行之的,这“恕”就是“仁”的一种行为表现,它是要“推己及物”,将心比心,由此而达到对人的宽容、接纳。具体说:一个男人,心中能不能容得下比自己才能强的同事、同学、同行,并且能否与之相亲?一个女人,心中能不能容得下婆婆,并且能否孝敬她?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有希望进身于“仁”了。在现实生活中我见到最多的却是婆媳成仇、同行相嫉。

  姚:儒家思考的是人的问题。要研究人,并且把研究的结果应用到治理社会上,就必须对人性进行分析。根据人性的特点采取措施。这样在儒家中便出现了分歧。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的天性生来是相近的,并没有多大差别,是后来的环境习染让人分开了善恶。因此要教育。孟子提出人性善的理论,他强调要抓住人性善的基础,来进行培养。因为孟子多是对当时统治者说话的,他要统治者行仁政,又怕统治者畏难而退,所以他要把事情说得很容易。他实际上是在告诉统治者:人本来就是善良的,只要注意培养、教育,进行政治教化,社会风气就会好转,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荀子是看到了当时社会风气太坏了,必须改造才行,而这坏的根源就在人性,所以提出了人性恶的理论,主张用教育改造人。他们都强调教育,但认识却不相同。看来孟子和荀子都把人绝对化了,善恶是社会问题,而不是人性的问题。

  刘:我考虑孟子和荀子的性善、性恶说,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出现的。用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人有社会性与自然性两重属性。自然性的一面是与动物属性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角度讲,动物性便是恶的成分多了,所以荀子说人性恶。但如果换个角度来认识,所谓“人性”就是人所具有其他动物所没有的那种特性,那是什么呢?那便是善念。所以孟子说人与禽兽的差别就是那么一点儿。孟子的观点可以说意义更大一些。上世纪80年代,西方文化潮水般涌入中国大陆的时候,一批年轻人倡导人性解放,学习西方,于男男女女便没有了原先的规矩,为所欲为。这种风气直接影响到了现在。比如现在大学校园里,男生背着女生跑,女生躺在男生怀中睡,男女紧抱热吻的现象随处可见,这些学生认为他们这样做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其实他们没有想到,这样已经破坏了环境文明。说是学习西方,解放人性,其实这在国外的大学里也是很难见到的。这解放的不是人性,而是兽性。因为这是连兽类都能做到的。人既然从动物中分化出来了,“人性”便是要远离兽性,应该是有发展的,不断向上提升的。人类的发展应该是人性的发展,人心的发展,人类精神向道德领域的不断提升,而不是在物质高度文明中,精神消失,心性返回到动物世界去。所以我觉得孟子的观点是值得注意的,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人性”的这个“人”的意义。当然像从前过分束缚男女交往的做法也是不对的。凡事有个度,过了度就会走向反面。

  姚:所以儒家就强调“中庸”,中庸讲的就是个度。就“人性”发展来说,也只能局限在人的社会性方面。这个观点倒符合儒家的学说。儒家就是因为提倡人性的发展,强调人精神的提升,因此才特别强调学习、教育的。像《论语》,开篇便讲“学而时习之”;像《荀子》,第一篇便是《劝学》;王符的《潜夫论》,第一篇是《赞学》。学习对人的进步,对人格境界的提升,实在太重要了。现在提倡学习型社会,这是很必要的。

  刘:说到这里,我想起了《论语》中的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不好理解。如果说学了新的知识、技能,按时复习、巩固,这是高兴的事,可是人们在实践中的感受却是相反的。如小学生写作业,把已经学过的课文再复习三遍五遍,这不是很苦吗?就是一个成人,对于复习学过的东西,因为新鲜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只是为了熟记才去重复,这也是没有乐趣的。因此传统的这个解释是有问题的。这里存在两种可能,一是这个“习”是温习的意思,是用习的方式,对学得的道有了更进一步的领悟,上升到了一个精神层次,即所谓“温故而知新”,这自然是高兴的事了。如果简单地把“学”局限在一般的知识和技能上,与精神修养脱离开来,恐怕就不好理解了。再一种可能是“学”字应当读作“教”,因为“学”字和“教”字是通用的,“教”也写作“学”,《说文》就说“教或作学”。“教而时习之”是说一边教书,一边又随时读书学习,这自然也是很快乐的了。清朝学者于鬯就是这样解释的。这表现出的也是一种精神境界。

  姚:说到境界问题,恐怕道家在这方面更看重些。不过道家的境界是和问题的认识相联系的。他们的最高境界便是“道”。“道”就是规律,要把握这规律就必须站得很高,看得很远、看得透。老子把握的是历史规律,庄子把握的是自然规律。从根本上讲,道家是历史学家。《汉书·艺文志》说道家出于史官,是有道理的。老子曾做过柱下史,则更是一位地道的历史学家了。《艺文志》说道家“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这几句话用在老子身上最合适,他是从历史的“成败存亡祸福”中发现的“道”——规律。这规律是“古今”一贯的。从规律中认识到的那些才是治乱兴废的根本,只“秉要执本”,天下就能大治。所以说这是一套“君人南面之术”。有人讲老子,却在那里辩论老子是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讲老子的宇宙观、本体论,那就纯是哲学上的理论问题了,并不是老子想要告诉人的东西。再者,把老子的道论说成是本体论,也是非常错误的,因为老子并不是在解释宇宙的本质,而是在说明自然之理。他只讲道的性质和作用,道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精神的,但却是在自然中、生活中存在的。谁违背了道,谁就会失败。

  刘:我的理解,老子想告给人们的主要有二点,一是治国之道,二是处世之道。就第一点讲,他强调“无为”。有人把老子的“无为”解释为什么也不做,看来是有问题的。老子说的“无为”主要是“不妄为”。意思是要遵守规律,不能为所欲为,如果今天想一个新计划,明天来一套新规定,那样只能越搞越乱。就处世来讲,他主张“不争”。要想取得大的利益,“不争”是一种最好的方式。如果事事与人争,那样争到的只能是眼前的小利,就会把长远的利益丢掉。“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这确实是有道理的。

  姚:老子“无为”“不争”这一套,是很实用的,所以在世界上影响很大。单单《老子》的英文译本就有 40多种。在生活中如果人真正掌握了这一套,那确实会立于不败之地的。我们看到有些人,聪明、能干,可是却提拔不了。什么原因?大多都是太聪明,把利益看得太清楚了。看重利益就会去争,为了争一点小利影响了自己的形象,影响了与领导、群众的关系,在领导和群众中造成不好的印象,最终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刘:老子这一套受人欢迎,看来主要在它能让人获得更大的利益。老子和孔子差别太大了。孔子是道德型的,老子是智慧型的。孔子教人怎样“做人”,而老子教人怎样“处世”。孔子要人向社会负责,学会奉献,做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而老子则是要人向自己负责,学会保护自己,做一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孔子和老子都要人能够克己、忍让、不争,但孔子是把“让”当做了一种美德,而老子则是把不争当做了一种生存艺术。听孔子的,人会很辛苦,辛苦的结果是为社会带来利益,自己除了获得“高尚”的声誉之外,得不到任何物质实惠;听老子的,虽然情感上暂时受些委屈,而最终却会获得很大实惠。如果说“自私是人的本性”的话,那么,老子更能满足人的本性需求,这或许就是老子能成为东西方共同感兴趣的人物的一个原因吧。

  姚:人们把庄子和老子同列为道家,其实庄子和老子不一样。老子、庄子虽然同样讲“道”,但取向不太相同。比较起来,孔子谈的是人格境界,老子谈的是认识境界,庄子谈的则是人生境界。老子教人怎么样处世,庄子则教人如何超脱现实,达到人生的自由状态。因为庄子谈“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讲了许多相对论的问题,所以有人认为庄子是相对论者。其实这样理解就太浅了,没有从深层次看。

  凡事只要看得开,看得透,事就好说了。庄子不绝对化,不偏执,而是要全面了解,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待人接物就好了。我在一首诗中曾说:“静观气自平”,就是受庄子的影响。现在人爱说一句话:“理解万岁。”庄子认识事物的方法,就是教人理解事物、理解人的。

  刘:庄子和老子确实差别很大。如果说老子讲的是“处世哲学”的话,庄子则谈的是“生命哲学”,因为他表现出的是对生命的极大关切,无论讲“逍遥”,还是谈“齐物”“养生”,都是围绕着维护生命的健康快乐而立说的。读《庄子》会使人淡化人世间的争斗,读《老子》则是要学会与人争斗。庄子的人生境界显然要高得多。庄子的一套哲学是在人生的痛苦中酿造出来的。要想使生命获得生机与真实的意义,必须从生活的烦恼中解脱出来,超越生死、是非、贫富、贵贱、利害、善恶等世俗生活观念的层面,进入一个新的人生境界。因此他提出了“齐万物,等生死,同是非”的理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取消物与我的对立,物我两忘,与自然化为一体。著名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即反映了他的这一观点。他要人们打破自我中心主义,最大限度地减少与外界的摩擦,从而使心灵达到逍遥自得的境地。如果真能做到庄子说的那样,心灵的痛苦自然就会消除了。

  姚:但庄子采取不与现实合作的态度,那也不好。现实还是需要人们关心的。只是关心的方式可以不同罢了。像儒家积极倡导礼乐,那是一种关心。墨家倡导兼爱,法家主张法治,那都是对现实的关心。就墨家来说,那确实是一群好人,他们在主张仁义一点上与儒家是相同的,只是做法不一样。儒家是教育人做,墨家是自己实践。墨子认为社会之所以争斗不息,就是因为人们不相爱。所以提倡兼爱,而且自己实践。他要像大禹学习,用自己的辛苦换取天下的和平。

  刘:墨子可以说是“古代的雷锋”,到处帮人做好事,而且不计报酬。但这好人做得也太辛苦了。所以《庄子》说他是“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人们虽觉得他好,却不愿意学他去做,不愿意那样吃苦。墨家一派后来没有传下来,看来与这有关系。他们那种行侠仗义的精神,在后世流变为游侠一流。

  姚:在先秦诸子,与权力靠得最近的是法家。法家离开权力不能说话。法家的最大代表是韩非子。他是荀子的学生。荀子强调社会要有“分”,就是把人分开不同的位置、等级,每个人都安守本分,相互间就可以建立起一种有秩序的关系。荀子说:“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所以荀子强调礼治,人能守礼,可以不用法了。可是韩非子看到人并不能守礼,所以要强调法。但在韩非子的思想中,“术”的比重占得很大。法是公开的,是大家都必须明白的。而“术”则是秘密的,只能藏在心中,一人掌握。这就是现在人所说的权术。这是一种手段,也是阴谋。老子的思想中就有这方面的内容,所以韩非子对老子很感兴趣,他是第一个解释《老子》的学者。

  刘:韩非子的术,都是阴招,能坏人心术。但有些还是有启发意义的。如他在《说难》中讲到的八种进说君主的方式,对于揣摸领导心理、取得领导信任可以说是些绝招、阴招,但对搞好上下级的和谐关系,还是有启发的。

  姚:就总体看,中国文化关注人本身,但在科学方面就有不足了。像先秦诸子,大多都是讲关于人的问题的。《墨子》中有讲科学技术的内容。阴阳家稍对大自然有所了解,但却陷入迷信。像五行说,本来是很进步的,印度认为世界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构成,而中国的五行则更为全面,更近于自然,但把方位、人体等都由五行来解释,则完全是牵强附会的臆想了。

  刘:我读先秦诸子,总结有三句话:以儒墨为本,以老庄为用,以韩非为权。儒墨是道德型的,人当以道德为根据。老庄讲处世,用老庄的一套,有利于和谐关系的建立,所以可以用于生活中。韩非子的阴招不从正道上来,必要时可以一试,故说可以权。这个时代确实是很了不得的,好像每一个人都拿出了浑身的力量,把智慧发挥到了极致。汉以后各家都衰落了,就剩下儒家一枝独秀了。

  姚:其实真正的儒家也没有了。汉代政治上的统一,在学术思想上也出现了大融合。汉初虽然一度出现了诸子复兴的局面,但也不成气候。后来随着武帝罢黜百家,便都消歇了。道家汉初有黄老,也说不上成家,后来与道教合在了一起宗教化了。墨家干脆就绝传了。纵横家也用不上了。阴阳学说盛行,却与儒家合到了一起。能够独立的一家也没有了。所谓“独尊儒术”,尊的已不是单纯的儒,而是掺入了其他各家思想的儒。各家思想都融入到了整个中国文化之中了。像提出“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他也不是纯儒,他的思想中就融进了阴阳家的许多东西。像何晏,他所著的《论语集解》,是唐宋人“十三经注疏”所依据的本子,可是他又崇拜道家的老、庄,是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像朱熹,虽说是大儒,思想中却融入了佛、道两家的东西。所谓的新儒学,像冯友兰 “贞元五书”,很好,但也不是纯粹的儒家了。

专题阅读:人生智慧:诸子——姚奠中、刘毓庆国学对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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