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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一 《笑傲江湖》里有一个华山派。 这个门派和《西游记》有一点很像——唯一能打的人是大师兄。 遇到了敌人、妖魔鬼怪之类，全靠大师兄出面打发。其余弟子基本都是打酱油的。 在小说里，药王庙一战，华山派被敌人伏击，力战不敌，全派二十多人上到师父下到实习生，都被生擒活捉。 危机时刻，大师兄来了，用“独孤九剑”打跑了敌人，救了大家的命，也挽回了华山的面子。 可是真正的好戏这时候才开始。 在《西游记》里，猪八戒这时候的表现是进谗言，不但不感恩，反而还挤兑大师兄。 但和猪八戒比，这二十多个华山派群弟子的无厘头程度又高得多了。他们在获救之后的表现，比猪八戒还不如。 二 话说，大家的命都是大师兄救的，本来应该表示一下感激才对。 你至少应该问问大师兄伤势如何，给大师兄裹裹伤、搽搽药、来碗泡面之类。 这点做人的道理，连猪八戒、沙和尚都懂。大师兄力拼红孩儿后昏死了，沙和尚都晓得哭一场，猪八戒都晓得上去关怀一下，给猴哥掐掐人中。 可是华山派这一大群师弟师妹，眼看大师兄拼到抽筋虚脱，却一个个像死人一样，没有一点实际的表示。只有一个老五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 其它那一大群师弟师妹就这么眼睁睁让大师兄在泥泞里躺着，上去关心一下都没有。 接下来，这些师弟师妹们又做了些什么事呢？书上说，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埋了尸首。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 你看，生火做饭比关心大师兄重要，吃早饭也比关心大师兄重要，等饭吃完了，换衣服也比大师兄重要。 大师兄累瘫了，他的脏衣服有没有人关心给换一下呢？没有的。反正太阳会把大师兄身上的泥巴晒干嘛。 注意细节，几天之后，“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可令狐冲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后来还是岳灵珊想到了，过来问了一下。 有句话叫：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可救了大家命的令狐冲，群弟子们却让人家一直躺在泥巴里。 三 那么，华山派这一群弟子们是情商低、想不到吗？ 不是的。刚打完架时，人人均道幸亏大师哥救命，都不是傻子。可为什么却又对大师哥一路冷淡呢？ 主要原因很简单：师父讨嫌大师哥。 令狐冲：“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 你看这群华山派群弟子们，他们是没有自己的主见和态度的。他们的态度全看师父的态度。师父讨厌大师哥，他们就跟着冷淡大师哥、孤立大师哥。一切跟着师父的脸色来。 他们不是傻，而是太精明了。 他们还怀疑令狐冲偷了辟邪剑谱。师父让大家监视令狐冲，大家就都一丝不苟，套上红袖套，卖力地执行。 那个二师弟劳德诺、小师弟舒奇，兢兢业业地监视起救命恩人令狐冲来，鬼魂一样地围着令狐冲转。 还有“两名年轻师弟”，认真地伏在院子之中，防备大师兄逃走。 劳德诺本来就是老油子了，坏一点、凉薄一点也就罢了。让人感叹的是舒奇和这些“年轻师弟”，明明都还是小孩子，却没有一点少年人的纯真和热血，学了一身的世故，监视得十分起劲。 四 这群弟子们的健忘，是全方位的，还不只对大师哥令狐冲。 药王庙这一仗，他们才遭遇大败，差点全军覆没，三师哥梁发惨死。门派前途暗淡，岌岌可危。 大家也曾经短暂地难过了一下子，也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是放声大哭。 可是没几分钟，他们的伤痛就好像治愈了，开心地聊起了去福建旅游、游山玩水的话题——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这是一种神奇的健忘的本领。只要去旅游一趟，逛吃逛吃一下，看一看小师妹和林师弟的八卦，昨晚的大败和惨事就算过去了；只要有乐子，有八卦可看，大家也就“兴高采烈”了，门派的前途、华山的命运就都抛之脑后了。 所以令狐冲想不通。书上说，看着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他十分不理解这种金鱼脑子。 五 最后，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细节。 群弟子们都冷落大师兄，不搭理大师兄，但个别时候也有例外。 比如领导偶尔地对大师兄假以辞色的时候。 有一次，在船上，大家聊起了“杀人名医”平一指，小师妹主动找令狐冲搭讪，开起了玩笑： “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 注意，小师妹是什么身份，那是师父的女儿，本门的千金。 令狐冲也就回了一句玩笑，说是啊，怕这位医生治好了我，却叫我来杀你。 于是，“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 真有趣。小师妹主动搭理大师哥了，于是群弟子们也就短暂地搭理大师哥了，于是大师哥说的笑话也好笑了，众人“都笑了起来”。船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好像一个单位里，有个犯了错、靠边站了的家伙，平时早就成了大家眼里的透明人，忽然有一天老板心情好，对他假以辞色，开他玩笑了，于是大家也就立刻响应，“都笑了起来”。他好像又短暂地成了集体的一员。 上面的态度温和一点、松动一点，群弟子们就会一秒变成温暖、包容的群体，对你“笑了起来”；上面的态度冷峻一点、严厉一点，群弟子们又一秒变成了冰冷、肃杀的集体，当你是空气。 六 令狐冲傻乎乎地还老想回归这个集体，老想向大家证明自己的正直和清白，幻想大家重新接纳他。 他不晓得，想要这样的师父和集体接纳你，正直清白是没什么用的，唯一有用的是站队。 你让师父相信你是他线上的人，你和他是一头的，师父就会接纳你了。 令狐冲唯一能做的事，是立刻半夜跑到师父房间里去，砰砰地磕头，然后一脸媚笑，积极出谋划策： “师父，那个剑宗余孽、死老头儿风清扬出现啦！就在后山！他还傻了吧唧地教了徒儿剑法！我带路，咱们一起抓他去！”（完） 迷人者必先自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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