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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邱岳峰逝世35周年 | 《简·爱》·邱岳峰·写在脸上的命运

 雨雨下个不停 2018-03-12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前几日终于从网上下到了电影《简·爱》,乔治·斯科特主演,邱岳峰、李梓配音版,是我最喜欢的那个版本。

  从电影录音剪辑到小说再到真的看电影然后又读小说,这部片子在我二十五岁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曾经被一遍遍地温习了又温习,大段的台词几乎可以从头到尾背下来,同样熟悉的还有说出这些台词时的语气语调以及隐在台词后面的表情。我猜我的同龄人或者比我再年长些的人大概多多少少都有种“简·爱情结”,特别是当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于是当几年前我所在的报纸要做一期“曾经的爱情经典”专题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本书。后来做没做这本书我忘了,但我能清楚地记得的是,这本书以及这部电影的确曾经影响过我以及我关于爱的梦想。


  ——你很沉着……像你这样一个穷孤儿,哪来这样的沉着?

  ——它来自我头脑。

  ——你肩膀上那个?

  ——是的。

  ——那里面还有没有别的同样货色?

  ——我想它样样俱备。


  简·爱与罗切斯特第一次遭遇就让这位性格怪异的绅士从马上摔下来了,而那天随后在桑菲尔德庄园里的交谈则让罗切斯特很见识了他的家庭女教师的不同寻常之处。一个在慈善机构里生活了十年的19岁女子却有着如此的坦率与沉着,这样的性格是否也决定了她日后的命运呢?


  ——你拯救了我的生命……

  ——……再见了……

  ——我知道没你不行,我一直这样想。你有些地方,简……

  ——……好,再见……


  那天,她从火中把熟睡的他弄醒,他们一起扑灭了这场火,但另一场火却在他们心里悄悄点燃。第二天清晨,她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期待再见到他。而他却在这天一早就离开桑菲尔德,大概是她太过冷静,让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她重又穿上了她的深色外套。或许几分钟前,她曾经幻想过一些什么,但是关于英格拉姆小姐的传闻却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双脚重又落回到现实的地面。英格拉姆小姐的到来对他和她意味着什么呢?

  那首美丽的情歌让她露出了心事,而一个不素之客的到来更加速了故事的发展。那是来自西印度群岛的梅森……


  ——有个年轻人,他从小就被宠爱坏了。他犯下个极大的错误,不是罪恶,是错误。它的后果是可怕的。惟一的逃避是逍遥在外,寻欢作乐。后来他遇见个女人,一个二十年里他从没见过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机会,可是世故人情阻碍了他。那个女人能无视这些吗?

  ——你在说自己,罗切斯特先生?

  ——是的。

  ——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

  ——你不觉得我娶了她,她可以使我获得完全的新生吗?

  ——既然你问我,我想不会。

  ——你不喜欢她?说实话。

  ——我想她对你不合适。

  ——那么自信。那么谁合适?你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推荐?

  ……

  ——你在这儿已经住惯了?

  ——我在这儿很快活。

  ——你舍得离开这儿吗?

  ——离开这儿?

  ——结婚以后我不住这儿了。

  ——当然,阿黛勒可以上学,我可以另找个事儿。我要进去了。我冷,让我走。

  ——你为什么和我讲这些?她跟你与我无关。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简,我爱你……


  罗切斯特的试探终于有了结果。她说出了心事,而他也是。一句“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我猜即使是没看过这部片子的人大概也会因为他人的转述而知晓这句话。精神上的平等,一种很有些理想主义的爱情,大约也正是因此,它才准确地击中了人心底的某个地方。——理想总是让我们感动,虽然那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当然,爱情里也少不了斗智斗勇,少不了外力的作用,否则,只有痴痴缠的爱情是不是也会少了点趣和味儿呢?

  然而,就在婚礼上,梅森再次出现了。婚礼被打断了。罗切斯特第一次带着简走进了那个小阁楼,看到了他的妻。那个常常发出奇怪的笑声的女人,那个险些烧死他的女人,那个在她结婚前夜剪碎她的婚纱的女人。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我要再来找你的话,我是作为同等的人。我不能少于这一点。即使为我爱的人。

  ——你是想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了?

  ——是的。

  ——不能这样。我们做什么,没有人会在乎的。

  ——我在乎,你的妻子,她还活着……


  她离开了他。在风雨交加的荒原。耳边却依然是他的声音。她晕倒在路边,被一家好心的兄妹收留。圣徒约翰希望她能成为他的妻。但是就在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风传送过来的声音吗?抑或是来自她心底的呼唤?无论如何,那是她无法拒绝的呼唤。关于爱。


  ——我不能嫁给你,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你说你需要我,可实际上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不需要。你要我嫁给你,可是你一点儿不提到我们之间的爱情。哦,那还不如将我关在坟里去死。因为我爱过人,圣约翰。爱过,哦天哪,我爱过人。我要去找他,否则太晚了。我要去!

  ——你舍弃了上帝!

  ——不,我发现了上帝!在他的儿女们彼此相爱中发现了他。彼此相爱,彼此相爱!人不能仅仅爱上帝。


  她回到了桑菲尔德,但是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他的妻烧毁了庄园,却成全了他与她的爱情。在昔日他向她求婚的那个美丽别墅,她见到了已经失明的他。


  ——还没有结婚?这可不太好,简,你长得不美,这你就不能太挑剔。可也怪,怎么没人向你求婚?

  ——我没说没人向我求婚。

  ——懂了,是啊,那好,简,你应该结婚。

  ——是的,是这样。你也该结婚。你也跟我一样,不能太挑剔。

  ——是啊,当然不。那你几时结婚,我把阿黛勒从学校里接回来。

  ——什么结婚?

  ——见鬼,你不是说过你要结婚。

  ——没有。

  ——哦……那么早晚有个傻瓜会找到你。

  ——但愿这样。有个傻瓜早已找过我了。我回家了,爱德华。让我留下吧。


  一段完美爱情终于划上了句号。小说的线索很简单,而电影愈发如此。简单,但却经典。在我们还不知道爱情的时候,它成为我们认识爱情的最初的读本。

  但是电影《简·爱》的动人之处并不仅仅是它的情节,还有,来自声音的感动。


  那声音来自邱岳峰。优雅低沉,略显沙哑,充满磁性。但这还不是全部。与声音本身的特质相比,更吸引人的则是声音中流淌着的精神气质。在我的孩提时代,他用他的声音为我描绘了一个我从未到过的世界;而当我成人之后,那个世界又深深地印在了记忆中最活跃的地方。于是每当那声音响起,电影中那些经典画面以及与那些电影那些人物相连的童年记忆就会一遍遍地被翻出一遍遍地被回味。听着这样的声音,谁又能说“耳听为虚”呢?邱岳峰的声音让我相信,听到的世界原来也可以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及,而用这样的嗓音说话的,是人,一个真实的、生活着的人,他有人的温度,更有为人之种种情感与困惑。


  曾有评论说邱岳峰的嗓音是“化腐朽为神奇”,但我以为,假如那低沉沙哑那精神气质可以谓之“腐朽”的话,那么,腐朽本身就是神奇。


  迄今为止,我读到过的关于邱岳峰的最好的文字出自陈丹青之手——


  他,一个上海居民,一个在电影译制厂上班的中国人,直到我在纽约再听邱岳峰这才恍然大悟:他没有说过一句“外国话”,他以再标准不过的“国语”为我们塑造了整个“西方”。

  ……

  在他活着的年代,他的配音也可谓“绝版”,在中国,官方话语不可能经由他的嘴,畅怀一说:能想像么,邱岳峰念社论、报告新闻、讲“革命故事”?电台里的播音员也是一流嗓音,义正词严,但闻腔调,绝不流露性情——邱岳峰是个奇怪的异数,国家电台的异类,他只配在全中国官方语音的天罗地网之外,给洋人配配音。我们,官方电台的亿万听众,惟在他那儿才能听到别样的语调:温柔、尊贵、慵懒、谐谑、狡黠、玩世不恭、出言不逊!他超越了剧情和角色,是啊,现在想来,我们在邱岳峰语调中贪婪倾听而沛然神往者,其实是语言语音的活的气质:那才是人情与人性。

  他去过西方么?是什么使他语音的气质与“中国”毫不相干?奇怪!我们又凭什么觉得那就是“西方”,不但在革命年代,便是今日,他也比媒体电台中的中国播音话语更摩登,更有教养,更神奇。邱岳峰之所以是邱岳峰,乃因在他的语调深处无不散发着另一种浓郁的气质,一种被我们五十年来的文化排除尽净的气质,是的,我愿将这气质称之为“颓废”。

  ……

  他的才华即是颓废,一如颓废乃稀有的才华,我们的文艺此后再没遇到过秉赋了颓废的天才,邱岳峰的气质因之寥若晨星。




  《简·爱》中性格难以琢磨却细腻多情的罗切斯特先生该是邱岳峰配音生涯的巅峰之作了吧?然而他的杰作并不仅于此。《警察与小偷》中机智灵活而又不失幽默的与警察周旋的小偷、《白夜》中那个成全了别人的爱情的梦想者、《凡尔杜先生》中为生活所迫而以杀人为生却终于良心未泯的凡尔杜先生、《第四十一》中死在爱人枪口下的白军中尉,还有《大独裁者》《巴黎圣母院》《孤星血泪》《化身博士》……一长串的电影一长串的人物,当岁月将它们凝固成为中国译制电影历史中的一页,是声音让它们重又鲜活起来,即使只是个小角色。但是很遗憾的是,这里提到的所有电影中,我从头到尾完整地看过的,只有《简·爱》。而其他几部电影我之所以知道,全是因着一盒叫作《邱岳峰绝版》的磁带以及苏秀所著《我的配音生涯》随书附送的一张CD。前者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送给我的,到现在也有十多年前了吧。


  也就是在那盒磁带的封套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邱岳峰的样子。丹青先生曾写道,“当我在美国看到《简·爱》和《凡尔杜先生》,那原版的真声听来竟像是假的,我无助地(条件反射般地)想念邱岳峰,在一句句英文台词中发生‘重听’”。而对我来说,当我第一次看到邱岳峰的样子,我竟有些茫然了:那真的就是他吗?曾经以为,他应该有着一张乔治·斯科特的脸……


  但是他的脸上他的笑里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东西。也许这可以归因于他那二分之一的白俄血统,然而我却更愿意相信,人的长相会受益于气质,而邱岳峰的气质来自他对西方经典乃至与之相关的整个西方世界的解读。当他深陷于其中,一次次揣摩一次次把玩,那些角色大约也融进了他的生命。每一次配音的过程也就因之成为一种生命体验了吧?他用声音托起了一个个性格鲜明丰满的人物,却把一些东西沉淀下来,沉淀在骨子里,那种东西就叫作气质,那种气质就叫作高贵。而邱岳峰就是这样一个精神的贵族,是一个真正的贵族。我们,则因为他的存在而富有。无论是在那段除了精神几乎一无所有的岁月,抑或是在这个除了精神几乎样样俱全的年代。


  这样的妄自揣测又一次让我迷惑了。因为我几乎无法想像,当他操着这样的嗓音在上海的小菜场里逛来逛去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邱岳峰毕竟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上海居民,这,我明白,却依然迷惑。但,另一件曾让我迷惑的事却在这样的妄自揣测中寻得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是什么让他如此决绝地放弃了生命,在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


  大约也是因着气质中那种叫作“高贵”的东西了吧。


  死于高贵。


  斯人已逝,至今二十六年矣。


  同样的城市,同样的春天,同样的湿润的空气。坐在上海边上的一间小小的宿舍里,我在电脑里翻来覆去地放着电影《简·爱》,闭目聆听。二十六年前,他放弃了他的生命,他舍弃了这个世界;二十六年后,我坐在这个被他舍弃了的世界里,在他的声音里走近或走进他以他的生命体验而呈现出来的表情——声音的表情。一个二十六年前匆匆离去的人,便这样醒转过来,带着我在一次次眼泪与微笑中张扬着人性的温度,挥洒着一些关于爱或恨的激情。


  那是罗切斯特吗?还是他,邱岳峰?


  我不知道。


  他是一个活在声音里的人——无论生前还是身后。而声音永远不会衰老,不会褪色。真正的经典,能穿越时光;真正的感动,关乎人性。这是他注定了的宿命吗?


  我不知道。


来源:作者新浪博客 本文写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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