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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子传

 一寸大海 2018-03-14

【原文】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赏析1】

    传记的最高境界是让人感觉到鲜活的人物形象,还能让读者感受到作者与所写人物之间微妙的情感联系,《方山子传》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文章的第一段先介绍简要经历以及“方山子”这个代号的由来。“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这句话刚好与苏轼被贬黄州有照应。经历相似,便更容易产生共鸣。“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这几句为行为外貌描写,写出了方山子独特的特征,给人留下悬念。

    第二段的“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寥寥几句将作者的背景交待了。之后“我”问方山子他怎么在这,他却并没有回答,在“我”告诉他原因后,还“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这个动作描写可以说是短小而精炼,刻画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从中我们可以读出方山子性格随和。这里“笑”可以理解成方山子对两人命运的相似而表达自嘲,但我认为更好的理解是他看破尘世、豁达的笑,无形中表示了自己相同的处境,却也不愿明着再多提些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何必在意那么多?本段最后一句话更显出方山子家中破旧不堪却温馨的气氛。“环堵”一词解释为“四墙,即屋中”。但在我看来,这词还有“四周都堵着”的意味。“堵”一字让我联想到是一堆土块石块把“家”的空间包围,作为分界,而不是平常人家用砖砌成的平整的墙面。而“萧然”与“自得”的对比也更是写出了全家人的豁达情怀。

    第三段开头“耸然异之”让我们隐隐感觉到作者对方山子境界的佩服,也引起他对旧事的记忆:先是背景交待,“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旨在与如今居深山的方山子做呼应。又比较而得方山子的精悍之色尚在,这一点很不像山中的人的样子。在这段回忆的描写中,动作描写同样很精短得当。“从”、“挟”、“怒马独出”、“一发得之”。不到两行的描写却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场景,精悍之色自然地在读者脑海中浮现了。

    第四段又来了背景描写,叙说方山子“世有勋阀”、“与公侯等”,却“独来穷山中”,表达对其不解。文章到此,几乎都是铺垫。

    而到了结尾段,“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有的人理解是作者认为方山子与“阳狂垢污”的异人是一派,愿意与他们划清界限;也有的人说是阳狂垢污的异人就是方山子,作者欣赏这种豁达的作风。但是我认为作者是赞同方山子的作法,而方山子之异,与阳狂垢污的异人还不是一回事。“往往”以及前文中提到的“而岂山中之人哉”都表明作者将他们两者划清了界限。相同的境遇,不同的作法。苏轼借方山子表明自己的意向,也表露出对方山子的欣赏。

这样一来就都明朗化了。前面三次提及方山子的背景,都交待不同的内容,有不同的作用。有的用来对比、有的用来铺垫。这样一看,前面写的每句话中没有一句是无用的,信息的布局却也巧妙,语言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作者的情感在其中若隐若现,不隐晦却也不明朗,给读者思考、想象的空间。

【赏析2】

烟波声色处,惟见苏贤良

——简析苏轼《方山子传》

周洋

《方山子传》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1)作于黄州,是为陈慥写的别传。陈慥,字季常,眉州青神(四川县名),陈希亮(公弼)之子。陈苏二人个性相契,结为好友。陈慥早年豪侠,晚年隐于岐亭(宋时镇名,今湖北麻城县西南)。据宋人施宿编撰的《东坡先生年谱》记,元丰三年庚申“正月,先生出京,过陈,子由自南京来会,留三日而别。过岐亭,访陈慥。初,先生在凤翔,与陈公弼不协,先生贬黄州,公弼之子慥季常常居岐亭,人谓慥必修怨,乃与先生欢然相得。”此次相见,正是苏轼自十二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政治上较为失意的时期。大致背景如上,现附全文如下: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皆汉代有名游侠,专门趋人之急,济人之危]为人,闾里之侠[乡里侠义之士]皆宗[崇拜]之。稍壮,折节[改变原来的志趣行为。《后汉书·段熲传》“熲少便习弓马……长则折节好古学。”]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犹遗制]?”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时耳!精悍[精明神武]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陈公弼传》:陈希亮,字公弼,官至太常少卿“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

全文可分五段。

第一段极简略地叙述了传主少、壮、晚时的经历和为人:少幕豪侠,壮欲“驰骋当世”,晚遁于岐亭。并交待其名号由来。开头便点出“隐”,后文可知,一“隐”一“侠”,贯穿全篇。“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若细细想来,有惺惺相惜之感《古文辞类纂选本》卷七林纾评曰“通篇眼目在‘欲以次驰骋当世,然终不遇’二语。东坡亦正欲驰骋当世,竟谪黄州,正自悲其不遇耳。宋时小人好摭人短,东坡不敢发其牢骚,故借方山子以抒其意”或许牵强,但以二人个性相仿,相惜之情隐隐有之。这一段采用顺叙,寥寥几句,写出了传主的奇异及独特个性。

第二段写二人在岐亭相遇。《岐亭五首》叙中道“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为留五日,赋诗一篇而去”。林纾批“何为而在此”曰“似疑其不应谪也。”但我以为,苏轼经历此番大劫(乌台诗案)之后,心情郁闷、沉重、灰暗,忽见旧友,又如他诗叙中所说“白马青盖来迎”,陈季常像极林中仙人,来抚慰友人心魂,这一句既是惊,又有淡淡欢喜,有“怎么你也在这里”的相遇之慰。此时陈季常也十分惊讶,于贫山深林中见到当年中“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苏贤良”,怎能不惊诧呢?“俯而不答,仰而笑”二句,我以为有不尽深意,妙绝。曾枣庄说这二句生动形象地刻画了这位隐士“蔑视宦海浮沉的神情”,林纾批“不答而笑,嘲诙之意寓其中,讥其不遇时而尚驰骋”。仅仅七字,既有传主的豁达,特立独行,不以为意,又可见苏轼多少辛酸愤懑,却统统不可言说。至其家,苏轼见其“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又是一“异”。陈慥在山中安然闲适,悠悠而自得,但却是在“环堵萧然”的境况之下,苏轼“异”之,正是因为他认为在如此贫山之中不会有安乐生活,愤懑之气不可消,平衡之点不可找,他自己带着满身的疲惫伤痛,心境不能更糟,只一“异”而已,全未说出伤痛,而伤痛自现,入木三分。这一段表现传主安贫乐贱的精神境界。

文章至此,笔锋一转,回忆传主年少时风度,勇武英俊,豪迈神态跃然纸上。“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这几短句简明有力,写出传主刚勇之气。“怒马独出”,一“怒”就烘托出一位盛气侠士的形象。《古文眉诠》卷六九批:“大致就遁迹中追表侠少气豪,作倒运格,便写得隐人非庸碌人。”又云“‘独念’一段,倒追前去,叙少时气概。所称‘吾故人’三字,亦从此醒出。”“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一句变奇异为非常,而“岂山中之人哉”既是为友人慨叹,又含无尽深意:友人于此山中,风度依旧,而自己又该如何适应生活,保持气节呢?

第四段写传主弃富贵而甘萧索,进一步刻画了其视富贵如浮云的精神境界。高宅良田皆不使之心动,卓异人格自现。王圣俞评选《苏长公小品》引陶石篑评“‘皆弃不取’何等悲壮。”依我看来,这几句有苏轼安慰自己之隐意,林纾所评“足富乐而尚不取,正以形己之进取不得当也”似附意。在黄贬官期间,苏轼处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之前靠读书做官为生的日子不复存在,现在是“先生年来穷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苏轼此时意识到生计乃大事也,生活变化之巨,需要时间调整相适,想友人甘愿弃安荣福贵来此,以慰己,求尽快平衡。这一段对传主独诣的道德修养深表惊异和敬佩。

最后一段以“光、黄间多异人”映衬其为人少见,回应发端。陶石篑评“得其景趣,可惊可喜。”

这篇文章仅四百多字,在结构上取顺叙与倒叙相结合《古文眉诠》卷六九评“文章取势异,能使隐人亦异。”在内容上,并没有详细叙述传主的生平事迹,而只选了几件异乎常人的小事加以描写。《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四评“生前作传,故别于寻常传体,通篇只叙其游侠隐沦,而不及世系与生平行事,此传中变调也。”在艺术手法上,全文既有叙述描写,又有议论说理,陶石篑评“效《伯夷屈原传》,亦叙事,亦描写,亦议论,若隐若现,若见其人与楮墨外。”

在早年游侠生活与晚年隐沦生活二三事的散记中,方山子这一“异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在苏轼笔下,他虽已隐沦,但仍侠气十足,放浪于贫山深林中,不与世交。文中的细节描写最能体现传主的豪侠风范与作者的微妙情感。《唐宋八家钞》卷七有评“写豪侠须眉欲动,写隐沦姓字俱沉。”日本濑山阳云“文如游龙在云中,乍隐乍现,究不露全身,所以为妙”《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引)。后人多评苏轼长于议论,叙事之作不及欧阳修韩愈,但这篇颇为跌宕《唐宋文举要》刘大櫆评“唐门‘烟波声色’四字,足尽此文之妙。”

苏文如潮,在乎于气。他自己在《文说》中总结写作经验时,即有“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职业。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经历了乌台诗案,苏轼受到很大打击,不但骄气全失,种种雄心壮志也几乎消磨殆尽。他写《初到黄州》,写《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表面安稳闲适,实际充满自嘲自叹,万千牢骚无法倾吐,也只有在朋友那里有些许快慰。与陈慥相遇,受到热情招待“知我犯寒来,呼酒意甚急。拊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两人必定直诉心曲。传中的方山子,隐隐有苏轼自己的影子,不发一句牢骚语,却也让人读懂了他忧患愁痛之心。在黄州他没有公务,不敢多作诗文,不敢多与人交往。离开黄州时,陈慥送他远至九江。分别时他还写下“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与友与己诫:言多必失。失望彷徨之情也尽隐却也尽现于此文中。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二“《方山子传》,则公弼之幼子名,官不及而乃父遗风放浪山泽耳,非苏子之善形容,一介之豪,何以垂名后世耶?”王圣俞评选《苏长公评选》也说“季常小有侠气耳,因子瞻用笔隐见出没形容,遂似大侠。”苏轼此传与其他皆不同,和这一时期的遭遇与心境关系密切。文学即人学。苏轼出仕之初便锋芒毕现,太过招摇即遭人下马困境中时时反思宽慰,这人生缺少任何一环,就没有苏轼此人,那么这《方山子传》,乃至其千万文章,也就无从可观了。

参考文献

[1] 《苏轼选集》,刘乃昌选注,齐鲁书社,20059

[2] 《三苏全书》第一、八、十二、十五卷,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语文出版社,[3]2001《苏轼评传》,王水照、朱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 《苏轼评传》,曾枣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5] 《苏轼文学论集》,刘乃昌,齐鲁书社,1982


【相关阅读】


 

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

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

门前罢亚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

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

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

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

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诗是题赠吴德仁而兼及陈季常,苏陈的友情可见一斑。但,陈季常的惧内声名也因着东坡“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而流传古今。南宋人洪迈在《容斋三笔》卷三《陈季常》条下记载:

陈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于黄州之岐亭,自称龙丘居士,又曰方山子。好宾客,喜畜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子,指柳氏也。后世文艺作品多以“河东狮吼”为典实。《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言:“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清代题为古吴墨浪子作的《西湖佳话·西泠韵迹》说:“倘入侯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 晚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三九回:“ 无奈瞿老爷一来怕有玷官箴,二来怕‘河东狮吼’,足足坐了一夜。”清人王文诰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苏海识余·卷一》中说: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据《狮子吼经》,佛氏但取其声宏亮,能警大众,无他旨也。河东,即柳真龄,谓柳尝以说经戏季常,并以铁柱杖为棒喝耳。此皆追述嬉笑之词也。 ……注家割截‘狮吼’句,谓妒妇拄杖击壁,妄甚。

明代汪廷讷的《狮吼记》承袭了洪迈一路的看法,故事的梗概是陈慥因为妻子柳氏没有生育,很想娶妾,但柳氏生性奇妒防范很严。苏东坡及佛印等设法感化,柳氏最终幡然悔悟,屈从了丈夫的要求。

《跪池》是《狮吼记》中妙趣横生的一折。陈慥应苏东坡之邀,前往游春,柳氏担心其狎妓,不允,陈誓天保证:“如果有妓,愿意罚打”,柳氏方才答应。柳氏打听到果然有个叫琴操的妓女和丈夫在一起游春。等陈慥回来,以青藜杖责打,经陈慥苦苦的求告,才改罚他跪在池边。恰巧东坡来了,看到陈慥跪池,认为是做丈夫的耻辱,便责备柳氏,还用唆使陈慥娶妾的方法恫吓她。柳氏觉得苏东坡这个朋友太坏了,不但引诱丈夫去游荡,还来干涉自家事情,就把他赶了出去。最后,陈慥还是卑躬屈膝讨饶,才消除了柳氏的气恼。

剧中还有变羊的情节,有的作者据此衍为一出戏叫《变羊记》,柳氏把丈夫绑在床上,陈生的好友苏东坡定计,用一只羊换下陈季常,谎说陈生受气已经变成羊。柳氏大哭,说今后再也不打丈夫,陈季常才回到家中。如果说“柳氏善妒”的情节还有点事实的因素,变羊一节纯是小说家之笔,子虚乌有之事。汪廷讷非向“壁”虚构,而是自他人文中活化而出,欧阳询《艺文类聚·人部》 引《妒记》曰:京邑士人妇大妒,常以长绳系夫脚,唤便牵绳。士密与巫妪计,因妇瞑,以绳系羊,缘墙走避。妇觉,牵羊至,大惊。召问巫,巫曰:娘积恶,先人怪责,故郎君变成羊。能改悔,可祁请。 妇因抱羊,痛哭悔誓。巫乃令七日斋祭鬼神,祝羊还复本形。妇见泣曰: 多日作羊,不辛苦耶? 妇后复妒,士因伏地作羊鸣,妇惊,起呼先人为誓,不复敢尔。为避妇妒而伏地作羊鸣,对妇之妒和夫之愚弱刻画得入木三分。中国有不少羊戏,剧名中有羊字的约有《羊角哀》、《洪羊洞》、《苏武牧羊》、《牧羊圈》、《羊肚汤》、《龙女牧羊》、《变羊记》《红羊塔》《木羊阵》《牧羊城》《审青羊》《乐羊子食肉》等。在这些戏中主人公一般是硬汉子形象,如《苏武牧羊》的苏武,或是忠直之人遭陷害,如《羊肚汤》中的窦娥,羊都是被欺凌的弱者的象征。最富于原形意味的是《碰碑》,剧名中无羊字,但舞台上出现羊形,在杨继业殉国前,舞台上有羊形出现。跟西方的替罪羊形象很相似。《狮吼记》的取材和立意都源于对苏轼那首诗的误读,“河东狮子吼”一典的多义性为接受者的误读提供了可能的空间。保留事实并非戏剧的本质任务,汪廷讷采取时人的流行解读,加以艺术的创造,补入变羊的神话因素,综合而成。戏剧观众也大抵不深究戏剧背后的事实,而是驻足留恋于当下的文本,娱神悦志,少数有文史素养和习惯的观众才得保持智的清醒,对戏剧文本的“神话”性质有所警惕。但,既然已经脱离了事实,那么文字本身也就自成一个传统,诗歌样式的,戏剧样式的《狮吼记》自给自足,内部互相影响,它的衍变并不依赖原初事实。《狮吼记》的演变在当前也并未停止,它家喻户晓的历史基础促使逐利的艺术生产体制不断地以《狮吼记》为原形,重新生产更加适合当前人文艺术消费口味和习惯的艺术产品。1996年,周星驰主演的《大内密探零零发》即是加上占士邦、特务、武打动作等现代因素的现代《狮吼记》。时下热播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我爱河东狮》,则以后现代的价值观解构了古来对河东狮的正统男人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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