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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之王”和作为新宗教的科学 —— 霍金悼文

 冬可燃冰 2018-03-17


霍金的生与死

2018年3月14日,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去世,享年76岁。这位学者21岁时被诊断得了卢伽雷氏症,从此被禁锢在轮椅上渡过余生,以其强大的精神意志力,顽强存活了半个世纪,创造了医学史、科学史和人类思想史的奇迹。他在经典物理的框架中证明了广义相对论的奇点定理和黑洞面积定理,在量子物理的范畴内发现了黑洞蒸发现象,并提出无边界的霍金宇宙模型,成为继牛顿、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曾任剑桥大学荣誉教席卢卡斯数学教授。

无论何种物理学上假设,在外星人入侵之前,他离开我们这个三维世界,在一维时间轴的前方,消失了,消失在他描述的那个有限无界的时空中。或许他的灵魂,刚摆脱那将他束缚在轮椅上长达半个世纪的孱弱残躯,就躲藏在他那“果壳中的宇宙”,继续活在多维异度空间或虚时间里,却已是咫尺天涯;又或者,他籍着大爆炸能量的膨胀张力,正以光速弹射出去,兴奋地飞向广袤宇宙,探索更深邃的未知世界——诚如他的演讲:“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向往飞翔。”是的,如果他恰好陷入了黑洞,希望如他所假设,星际旅行者有可能逃逸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霍金恰好在伽利略300周年忌日出生,又在爱因斯坦139岁冥诞纪念日死去,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对此,另外两位人类史上杰出天体物理学家牛顿爵士和拉普拉斯或会认为,这并非巧合,而都是宇宙秩序背后隐藏着一种莫名的巨大力量在操纵这一切,要么是上帝,要么是“拉普拉斯妖”?

而对于这个问题,霍金本人似乎也一直纠结,虽然他早早以无边界理论排斥了传统宗教意义上的上帝和造物主,成了一个无神论者,但从未正面解决这种命题,最多只是回避了。犹如维特根斯坦回避数学和形而上学的领域。最典型就是关于宇宙的初始状态的成因,他就以上帝或科学定律作二选一的模棱两可表态。譬如他在《时间简史》中关于“宇宙的起源和命运”问题的措辞暧昧和含糊:“在不确定原理的大爆炸条件下,如何从混沌的初始条件,导致了今天我们这个在大尺度上如此光滑和规则的宇宙,并让人类这种极端复杂还具备质疑能力的有机体存在?”然后他举用了某种逻辑陷阱意味浓厚的循环论证,即所谓人择原理:“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又顾左右而言他“如果它不是这样子,我们就不会在这里”......

关于“宿命论”、“决定论”之类的传统辩难,古往今来,对于所有哲学家和科学家都是无可回避的基本命题。或许是基于自身的奇特人生而感慨,霍金虽没像牛顿那样,后半生都奉献给追寻宿命定律和颅相学;但他也没因为不确定原理的存在而排斥宿命思考,相反他做过严肃思考和实证分析,从中也可看出其深厚的哲学和逻辑修养。他首先提出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的命题,然后引出一个二律背反的逻辑悖论,以此表明人类行为在科学定律范畴的不可测定状态。甚至在量子学的范畴内,他也试图分析人脑的粒子运动状态,提出“自由意志和对自我行为的道德责任真正是在流体力学意义上的有效理论”,为这个千古疑难杂症的思考留下了回旋空间。

所以,对于他这个人的离奇诞生和死去,到底是科学还是玄学?是随机性、大概率还是宿命论的问题,我们也无法回答。但可以肯定,在我们的认知尺度和宏观物理世界里,他不是薛定谔的那只猫,无论如何选择,作为一个有序有机体,他崩析解体了,犹如他谈论热力学第二定律时举例的那只跌碎了的水杯,永远无法再复原。


作为科学家与思想者的霍金

霍金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者。不仅在于天体物理学的卓越贡献,更在于他对这个世界和人类社会的深沉思考,并一直致力于社会启蒙。他深信通过常规普教,而不是用晦涩的数学方法和公式,也一样可以使大众理解科学。从而写下了科普史上最脍炙人口的伟大作品《时间简史》,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

对于哲学思考和人文关怀,是西方科学史的传统。因为今天的科学、物理学等,在欧洲学术史上,长期隶属于哲学的大范畴。17世纪牛顿的划时代科学巨著,仍然以阿里士多德、芝诺、毕达哥拉斯们的古希腊哲学家们的公理化工具和思辨模式,展开理论构建,定名《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拉丁文原称: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

历史,往往与大众常识中科学和宗教、神学是毕生死敌的观念不相吻合。被称为黑暗蒙昧时代的欧洲中世纪,大部分的科学专业知识和技术,实际上是保存和掌握在教廷附属的各种寺院和僧侣手上,因为沉思和诠释世界,也是他们的存在方式。这种传统甚至一直延续到17世纪,诚如中国人所熟悉的明朝万历年间,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传教,并且带来发达科技知识的意大利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学者 —— 利玛窦,就是一个真实历史证据。

可以这样说,没有欧洲的古典、经典哲学和宗教经院,没有笛卡尔、莱布尼茨,没有全心全意信仰自然神论的斯宾诺莎,没有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唯名论与实在论的讼争,没有近代的唯理论,就没有今天的西方科学。至少实验科学之父培根,他并没有公正客观的正视这一点,只是极尽刻薄的奚落挖苦经院学者。

大多数物理学、宇宙学家们,毕生都在追寻大一统原理,潜意识里都倾向选择相信世界是个有序机体,特别是爱因斯坦,这是他的毕生信仰和一切科学成就的根基。这种传统其实根源也来自古典哲学和宗教。今天的许多物理学家,在哲学本质上,仍然和霍布斯的世界和古典时代的欧洲自然神论,层次不同,但性质一样。或许这样一种对于世界秩序和万物规律的信念和本体论,如天启般根植于人类灵魂深处,与生俱来,是万物之灵所固有的本能和洞察本质的敏感性。

科学和哲学纠缠不清的历史渊源,在科学脱离出母体,单独发展了几百年并且成为时代知识的代表之后,科学和神学的昔日思想斗争历史,正逐渐转变为科学与哲学、科学与人文的许多具体冲突。不仅关于信仰和伦理,关乎生命、宇宙和万物的本源,更关乎知识的本身。许多理论物理学者和科学主义者,总是不失时机的叫嚷“哲学死了”,跟当年尼采发疯或装疯时声称“上帝死了”如同一辙,无非都是不失时机的表白,强调自身存在的重要性。

霍金作为这个时代的思想者,也不可避免的卷入这种讼辩。于是才有了他那篇《我的立场》的演讲稿。对于作为“万物理论”的大一统理论话语权的纷争,霍金认为这本应是哲学家的责任,但是现在不适合了,因为哲学家大都不懂数学、赶不上理论物理学的发展。很显然,他以本行的标准,试图夺取这个话语权,也即是认为自己的视觉、工具和方法,才配得上讨论这种命题。

当然,一种行业性的相互蔑视或恩怨往往由来已久,斩不断、理还乱。看得出,他说这些话时的一种纠结心境,他说,“也许我对哲学家们苛刻了一些,但是他们对我也不友善。我的方法被描述成天真的和头脑简单的。我在不同的场合被曾被称为唯名论者、工具主义者、实证主义者、实在主义者以及其他好几种主义者。其手段似乎是借助污蔑来证伪......”为此,他愤恨并自负的声称:“传统上,这些是哲学问题。但哲学已死。哲学已经跟不上现代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发展的步伐。科学家已经成为探求知识之路上发现的火炬手。”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已经大致清楚一场思想冲突的由来,你不懂我的,我不懂你的,却都认为看破对方。大抵是科学家认为哲学家学究气十足,学问华丽而空洞无用;哲学家则认为科学家沦为头脑简单的粗鄙实用主义者,汲汲于枝节而泯灭本质。在学术界,纯粹的技术争论或许并不客观存在,所有问题都会转移到人类情绪上,最终演变成为一场“傲慢与偏见”的闹剧。

笔者我曾经和旅美的老友、理论物理学者Y博士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讼争。作为哲学和人文思维立场的我,唯一不满的,其实并非各自观点本身的对错,而是一种讨论的姿态。在这个学术界,有一种非常滑稽的现象存在,理工科的知识,如对数学及公式或定理的具体运用问题,对错分明,这个充不了。但是人文类知识,却似乎无需任何专业训练,即可天赋获得。一场本应平等的对话,在开展之前,双方已经地位悬殊,怎么可能会有平等的交流?只会久积生忿。

我毫不怀疑,霍金教授对于哲学、人文和社会学类的业余阅历,但也很怀疑,他到底是否真正理解过何谓唯名论或实证主义?这都已经无意义了。因为几乎所有的物理学者,都认为自己无需训练,即可直接参与谈论《沉思录》或《易经》。

霍金在《时间简史》最后一章的文末,谈及哲学和物理学的关系,也声称哲学堕落了,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的伟大思辨传统,堕落成了今天的语言分析狭隘思维。但或许事实是,哲学家们不满他对哲学的偏执理解,与他不满世人从未真正理解他一样,如同一辙。

作为时代偶像的霍金和成为新宗教的科学

生于这个时代,霍金先生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一个时代的色彩和印记。他富于幽默感,时而风趣滑稽。在《时间简史》的开篇,人们就给他逗得捧腹大笑:

一位著名的科学家作了一次天文学讲演。他描述地球如何围绕太阳公转,而太阳又如何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恒星集团的中心公转,我们把这个集团称作银河系。

讲演结束之际,坐在屋子后排的一位小个子老妇人站起来说道:“你讲的是一派胡言,实际上,世界是驮在一只巨大的乌龟背上的平板。”这位科学家露出高傲的微笑,然后答道:“那么这只乌龟站在什么上面呢?”“你很聪明,年轻人,的确很聪明,”老妇人说:“不过,这是一只驮着一只,一直驮下去的乌龟塔!”

当霍老爷拿老妇人开玩笑时,他似乎忘记了400多年前布鲁诺因为日心说被教廷烧死在火刑柱上,日心说曾经和乌龟塔理论一样荒谬可笑。也忘记了黑洞理论的描绘假设,也有可能在未来者眼中看来,只是另外一种乌龟塔......

霍金先生更加意识不到,他在这个时代封神之日,正是科学取而代之成为一种新宗教的时代标志!

虽然,霍金作为一个智者,并非一般智商的理工直男癌,他坦诚自己偏执,他的理性、清醒和睿智,从未因为自己成为盲众追捧的神而泯灭。这表现在他的一篇演讲里——《公众的科学观》,他说,“在一个民主社会中,这意味着公众需要对科学有基本的理解,这样做的决定才会消息灵通,而不会只受少数专家的操纵。”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个社会已经到了被少数专家操纵的险境了,而逻辑实证主义和所谓的科学主义已如流感病毒一样,成了一种垄断性的泛漫思维,科学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新宗教。这些已既成事实。

我是一个科学爱好者,却对偏执的科学主义者们相当反感。这貌似矛盾,但却正如维特根斯坦对声称信奉自己的逻辑实证主义者们充满厌恶一样。无论是科学、神学、哲学或其他形而上学,任何一种强权和垄断性思维,都带着浓厚的奴役和压迫。昔日,罗马教廷以基督教义的真理名义,把新兴的科学思想强加以“异端邪说”的定义,毁掉哥白尼的著作,烧死布鲁诺,监禁伽利略。或许有一天,科学院也会像中世纪的罗马教廷一样专横跋扈,以科学的真理名义,以大众舆论和多数压迫的方式,把各类人文精神和出离于卡尔·波普尔的《猜想与反驳》的可证伪范畴的思维,都定义为异端,钉死在信仰十字架上。或把违反教规习俗的不洁者,活活用石块砸死在坑里......

霍金的晚年,多有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忧患。他有时认为人类将毁于核战争的自我残杀,他或声称外星人降临将使地球面临灭顶之灾,或是人工智能的革命将威胁人类延续。

而我认为,人类未来命运面临存亡的最大危机,或许不是别的,也有可能来自于他所信仰的某种东西,及某种人类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偏执 —— 一种成为宗教的科学信仰

霍金也意识到科学发展是把双刃剑。他说我们无法阻止科学技术去改变我们的世界,但至少要尽可能确保这种变化在正确的方向上,尽量让公众保持对科学的基本理解和社会信息开放。并且,他认为“人们必须把科学基本定律的研究和人类行为的研究分开来”,这就是侧面肯定了人文和社科存在的价值。但科学家的幼稚和偏隘恰在于不明白,信息本身是没有选择性的,人的世界观、生命观、价值观和科学伦理等这些人文元素,才是人择原理的背后决定力量。

我是一个乐观的、浪漫的,并且顽固不化的人。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人如果什么梦想都没有,就等于死亡。

记住要仰望星空,不要低头看脚下。无论生活如何艰难,请保持一颗好奇心。你总会找到自己的路和属于你的成功。

——斯蒂芬·威廉·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1942年1月8日~2018年3月14日)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他飞走了,扔下人类在宇宙中继续孤独迷茫的走下去。但如霍金孩子的声明中写道,“他的勇气、坚持以及他的杰出及幽默鼓舞了世界各地的人,我们将永远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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