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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画诗写作

 雁飞云 2018-03-25

·第八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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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章法如构图
·国画构图与诗歌章法 ·起承转合
·四种起句法 ·起句定韵 ·承句的任务
·三种转句法 ·结句的一竿到底与曲径通幽
·起结关系 ·诗中见题 ·破题五法
懂得了平仄、押韵、句式与修辞,就如同学国画懂得了笔墨、造型和色彩。但还不够,要画成一幅画,得懂得构图。写诗也是如此,诗的章法就如画的构图。
中国画的发展,是由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参与促进的,因而也使中国画不但和书法关系极为密切,也与文学密切相关,这已在本书第一讲里谈到。
文人士大夫首善是作诗文,由写字多而工书法,再旁涉绘画,便有国画中与书法相关的笔墨之讲究,也有构图中与文法相关的“起”、“承”、“转”、“合”的讲究。
“起承转合”是写作的布置方法,被用到国画,特别是山水画里,成为国画的一个特点。画国画的朋友正好可以反过来把国画的构图法,还原用来写诗。
我们先来观察大家所熟悉的宋代山水画大师范宽传世杰作《溪山行旅图》的构图:

画的最前景,也是画幅的最下端,是一堆巨大的磐石。它们后头是一道坡坂,上有小路,一队商旅在路上行进,这是此画构图的“起”。
紧接着坡坂小路与商旅,是中景的一座不大的山岗,从中分开,溪流自山后的谷间蜿蜒流来。被分开的山岗,高一点的一边长满古树,寺宇掩露于其间。低一点的一边山岗与其对照,古树较少,以保持疏密轻重变化,这是画中构图的“承”。
高一点的山岗头上,一道瀑布从更高的山峰落下,引出陡岩峭壁来,从而将画幅推向高潮,这是构图上的“转”。
在瀑布右边,一座险峰由天而降,陡立在山岗、坡坂与溪流之上,成为画面的高潮,这是构图上的“合”。
于是,画的主题——通过溪山行旅,表现画家对大 自然雄伟壮美本质的崇拜,便被勾画了出来。
诗也一样。五言绝句(包括律绝和古绝)的章法一般是这样布置的,请看王维《竹里馆》:
(起)独坐幽篁里,
(承)弹琴复长啸。
(转)深林人不知,
(合)明月来相照。
第一句起句,就已解题(也叫见题,留在后面才解释)。诗题叫《竹里馆》,那是指王维蓝田别庄里一处长满竹林的馆舍,所以起句要有所体现地写到“幽篁”。篁就是竹林,诗人在那里独坐。
第二句就要承接起句:独坐着干什么呢?原来又是弹琴又是长啸。“啸”原指吹口哨,一般指高声朗诵诗篇或歌唱,这里当是指诵诗。
第三句从独坐、弹琴、长啸转开,写到周围环境,那里很幽深偏僻,没有人知道诗人在做什么。
尾句是合句,需要与起句呼应:独坐没有别人,只有明月和诗人相伴。这一合,诗人要告诉读者《竹里馆》的主题意境就突显出来了,那是王维所醉心的一种宁静空灵,超脱凡尘,可与宇宙对话的精神境界。
再看一首人人都熟悉的例诗——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起)向晚意不适,
(承)驱车登古原。
(转)夕阳无限好,
(合)只是近黄昏。
起句写诗人傍晚的时候心情有点不好。承句解题,说他坐上车——马车或牛车,到长安城外一处风景胜地乐游原去散散心。
第三句写到了目的地所看见的景色,是一片夕阳创造的灿烂世界,令人感到无限美好,这是由上两句转折而出的感慨。
然而,这片好景毕竟不长,因为夕阳很快就会下山,灿烂光明就要随之消失;黄昏临近了,黑暗也必将到来,诗人的感慨更深(但不忧伤,情绪健康)。结句呼应了起句:他心情不好,原因在哪里?原来在于自己渐入老境,象夕阳一样。
这一合,又把诗的中心意思和盘托出。
七言绝句也是如此。请看例子——张旭《桃花溪》:
(起)隐隐飞桥隔野烟,
(承)石矶西畔问渔船:
(转)桃花尽日随流水,
(合)洞在清溪何处边?
张旭是唐朝草圣,也是著名诗人。这首诗写得很有意境,而且是用设问句写成的。
起句就切准题目,但不直指桃花溪本身,而是写桥。有桥自然就有溪,以桥暗示溪。暗示法在诗中很管用,它可以使诗句写得含蓄而耐人寻味。
第二句承接起句:诗人来桃花溪干什么?他是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传说,来寻个究竟的,所以到了溪边的石岸,向渔翁(因须押韵,用渔船借代渔翁)打听。
第三句用问句作转,为结句作合铺垫。两句本身也是承接关系:既然能看到桃花随着溪水流动,那么桃花源的洞口在哪儿呢?
尾句找不到洞口的疑问,虽然含有传说根本不可靠的内在原因,但表面上和起句说溪上弥漫着野烟密切相关(溪桥都只能隐隐而现,洞口当然更加难觅),这样就呼应到起句。
如果结句没能和起句呼应,就会导致神散,主题意境不明。比如我们把结句改一下:
桃花尽日随流水,
敢是洞天在那边?
虽然也是问句,但已似有所见,因不能确定,才询问渔夫是不是就在那边。这样一来,结句接近找到桃花洞的结论,便与起句的模糊气氛不合,首尾脱节。如果再把结句改成:
可有秦人出洞天?
或者:
可有秦人相与还?
这样句子本身并无错误。桃花源里的居民,据说都是秦时避乱住进去的,打听有没有见到他们出来或和他们交往,也符合寻幽探胜者的心理。但是,这样一来,便也和起句烟雾弥漫所造成的神秘气氛意境不合。
所以,起、结一定得呼应相合,这很重要,否则就会像作画构图太散,失去核心而导致主题不明一样。
再看一例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起)少小离家老大回,
(承)乡音无改鬓毛摧。
(转)儿童相见不相识,
(合)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也是书法家兼诗人,他写的这首诗,从唐代至今一千多年,妇孺皆知,家喻户晓。别看它象口语一样平易自然,章法照样严谨。
起句也是明确点出回乡的标题。第二句当然得接着说明回乡怎么样:诗人老了,但家乡的口音没有变。
转句往往是有趣的结尾的开端,所以古人认为这是一诗的关键所在。转句说:尽管老诗人乡音不改,自己很得意,但儿童们不认识他。
紧接着结句说:儿童还是把他当作外地来访的客人,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依然照应起句的意思:因为是自小离家,偶尔回来,才会被误认为访客。
这样一合,诗中所要叙述的既好笑,又难免略带伤感的回乡趣事,就很完整;一完整,读者就好产生共鸣。此诗传诵千年的奥秘无他,就是能得到历代无数离乡背井者的强烈共鸣。
如果结句没与起句相合,会是怎样的效果呢?我们不妨也试改一下: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阿翁何处来?
不说是“客”,换成“阿翁”,与“鬓毛摧”也很符合,但意思会变含糊。“阿翁”可能是同村或邻村但孩子们并不认识的老人,不像“客”那么明确是外来人,就与回乡的主题扣不紧。
由此可见,结句“合”多么重要。我们只要多读、多揣摩名诗,就能领悟章法的奥秘。
下面该看看题画诗的章法,仍先看五言。范例是一首沈周题《菊》古绝,诗的章法是不分古体、近体的。
(起)老我爱种菊,
(承)自然宜野心。
(转)秋风吹破屋,
(合)贫亦有黄金。
题画诗一般不会象普通诗词那样先命一个题目,画的内容就是标题。此诗为画菊而题,起句就道出菊来。“老我”是我老了的倒置。
第二句承接起句,解释为什么老了喜欢种菊花。那是因为菊花的自然本色,很适宜爱好野趣,不愿受世俗拘束的自由画家(沈周一生不应科举不当官)来种植的。
第三句笔锋一转,说起自己的破房子被秋风吹得更破,那是雪上加霜的贫困境地。
虽然贫困得这个样子,然而画家的精神很富有,他把菊花当作黄金。这样结句的“黄金”,又与起句的“菊”相合。菊花一般以黄色为正色,所以又称“黄花”,才会把它比喻为“黄金”。
上面是题花鸟画的。下面看一首题山水画的五言绝句——李日华《题画与石梦飞》:
(起)空庭绝壁下,
(承)烟霭弄清晖。
(转)远望碧天净,
(合)横江一鹤飞。
题山水画不象题花鸟画那样,可以从所题的花种看出内容,以之代为标题,它们往往就是只称“题山水”。李日华这首诗以题画送人为标题,更和画的内容无关。这种情况在本书所引唐宋诗例里,多可见到,有的标题也是送某某某,这样起句就和标题没有关系。
不过,虽然如此,起句仍很重要。一开头就很突然:一座隐士的房宅建在江边绝壁下,院子是空的,说明地处偏僻,隐居孤独。
第二句承接起句,描写隐居处的时间与天气。那是清晨时分,阳光明媚,还有烟霭在飘荡蒸腾。
第三句一转,从天气写到隐士(此句的主语,被省略)在远望碧空,那是悠闲自在的隐居生活的一种表现。
然而,这也是为结句铺垫。原来,他望的是一只仙鹤,正从江的对面飞来,它显然是隐士豢养的。
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就是本书上一讲已提到的宋代孤山隐士林逋,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常放鹤为戏。此诗所写的是一位林逋式的隐士,正在放鹤。
结句一鹤飞来,和起句的“空庭”相合。院子空了,是养着的仙鹤正在放飞的缘故,两句对应得很紧密而又发人想象。
七言题画诗也是如此。例如王冕著名的题《墨梅》:
(起)吾家洗砚池头树,
(承)个个花开淡墨痕。
(转)不要人夸好颜色,
(合)只流清气满乾坤。
一开头就切准所要题的梅花。不过它是一棵梅树,而且是作者家的,实际上是暗喻自己。但在句中,严格按咏物诗的要求,规避“梅”字。
承句描写梅树开花的样子。墨梅是用淡墨点染的,花色不是通常的白色。诗于是发挥想象,说它们因为是在洗墨池边长成的,染上池水中的淡墨,所以颜色特别。
第三句由花的颜色转开:一般诗人都很赞赏白梅花,但淡墨色的梅花更奇特,应该更受夸奖;可是画家并不在意这些,他的愿望在结句。
结句表达了作者高洁旷远的情怀,虽然说的是梅花,实际是在说自己,这样便与起句的暗喻相合。
再看一首郑思肖的题《画菊》:
(起)花开不并百花丛,
(承)独立疏篱趣未穷。
(转)宁可枝头抱香死,
(合)何曾吹落北风中。
通篇没有一字提到菊花,也是“避题字”的作法。从诗的叙述,就能明白作者也是像王冕一样,在借花咏怀。
作者是南宋遗民,对元朝蒙古统治者不满,采取不合作态度,在历史上被看作是很有民族气节的文人画家。诗的起句说菊花很独立,不和百花在一起开放,隐喻自己不同流合污,和失去民族气节者混在一块。
承句进一步说明菊花自己的乐趣,也就是作者的乐趣。然后笔锋一转,说到花死,但那不是一般的谢落,而是依然抱着余香,枯萎在枝头而不掉,显得与众不同,那是隐喻作者不肯丧失民族气节。
结句呼应起句。菊花死而不凋,花瓣没有落到北风(影射蒙古统治)中,和起句没有同流合污的隐喻相合。
七言的山水题画诗,章法与此相同。例如文征明的这首《题画》:
(起)细路盘盘转石根,
(承)苍藤古木带斜曛。
(转)短筇不觉行来远,
(合)回首青山半是云。
起句写画中人(也是作者自己,但都被省略)沿着小路在山石脚下盘旋。
承句接着写在路上看到的景色:夕阳照着青藤和古树,一片葱笼。
第三句很自然地一转:拄着竹杖不知不觉走了很远了。
尾句和起句呼应:画中人(或作者本人)回头看到半山都是白云,原来他是从山中走下来的。在山中还有夕阳和古树,到山下就只看得到白云了。如果结句写成:
已到山前一小村。
那么很显然,便和起句毫无关系,完全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没有中心,没有主题。
原诗的中心主题在于表现山的深邃,特别是结句说的半山都是云,更突出这一主题。从第一句开始,就围绕这个在写:又是小路盘盘,又是古树青藤,还有走得好远,都与深邃有关。由此可见,章法不能乱,更不能没有章法。
总而言之,诗的章法基本如此,学诗一定得掌握它。
轮到我们自己写诗时,章法如何运用呢?我在这里以自己的拙作为例,稍加剖析,以供朋友们参考。下面是两首和华山有关的题画拙作,一首为《自题华山西峰图》:
(起)万丈玉圭谁劈成?
(承)云中欲阻日车行。
(转)峰头已距苍穹近,
(合)伸手扣天应有声。
华山西峰是一大块巨石矗成的,形状像古代的玉圭,高立万丈,所以起句一开头就表明这种印象,并由此点题。
承句接着进一步形容西峰的高,像要在云中阻止太阳前进似的。中国古代神话说日乘六龙之车,由羲和驾驭,这里引用了该典故。
转句为结句铺垫,为的是要用扣天有声的想象,来创造一个高伟壮观的意境;同时和起句相合,都是在赞叹山高的主题上做文章。
另一首为 《自题夜宿华山苍龙岭图》:
(起)奇峰欲搏月魂惊,
(承)万籁无声涧水鸣。
(转)今夜傍它河汉宿,
(合)一灯如豆假天星。


这两首拙作都是我1978年第一次到华山写生时写的,回来后据此创作了两幅画,并把它们题在画上。那时山上还没发展旅游,住在苍龙岭下一间小石屋,只有一盏油灯,所以尾句才会那么说。如果是近年去的,山上旅游业太过发达,夜里灯火通明,就不是这般意境。
起句就点明标题的主要内容,一是华山,一是夜间。但避题字,华山只用“奇峰”和高到想要抓住月亮来借喻,“月魂惊”一边表示夜间,一边也配合形容山高。
承句由高处接到低处,用“万籁无声”继续描写夜的特征;但还有涧水的声音,不是一片死寂,这样夜境才有诗意。
转句自然说到夜宿。一方面继续点题,一方面再度强调华山的高峻,夸张它高到天上,我们是住宿在银河边,好为结句铺垫。
尾句和起句相合:夜空有月也有星,只是我们这颗星是油灯假冒的。首尾共同建构一个夜宿华山的神奇意境。
本书前几讲所举拙作,也都是这样运用章法的。例如《梅乡画梅并题》,起句写到梅花乡里表演画梅花,承句描写梅乡花开的盛况;转句写对梅画梅的激情,结句以观画者是农民来映照梅乡,并反映现代与古代截然不同的文艺精神。
又如《题菏泽牡丹图》,起句写农村种植牡丹的盛况,承句进一步说明它与农作物的密切关系;转句和结句一起,推翻世俗对牡丹的富贵成见,肯定它原来的朴素性质,与起承句呼应相合。
其他几首引过的题画拙诗,也都是学习古代诗人,按“起承转合”的章法进行布局的,这是我个人的习作经验,仅供画友们参考。
初学写诗在章法上,和初学国画在构图上所犯的毛病一样,都不懂“起承转合”的道理和规律,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很容易杂乱涣散。例如下面我一位学生的题《漓江写生》习作,就是如此:
两岸烟云绕竹湾,
心中又喜日光长。
一江碧水随峰转,
此境谁能融笔端?
诗的平仄是对的(他才刚刚学诗,很快就掌握平仄,说明平仄并不太难,朋友们不必生畏),但第二句出韵,“长”与“湾”、“端”不同韵。还有更须注意的毛病,是整首诗散乱没有章法,需要修改。下面我们来改改看。
首句“两岸烟云绕竹湾”可以保留,它写的是漓江早晨之景,还相当贴切。
第二句“日光长”的意思不明。它是顺着起句说早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呢,还是说阳光照到山或水上,十分耀眼呢?“长”字都说不清楚,而且还出韵。“喜”本来就是发自心里的,说“心中又喜”,在散文里还可以,在诗中就太多余,应该省略。这一句可改为:
初阳照处远峰欢。
这样改动,一来“欢”与“湾”押韵;二来仍像原句一样写到阳光,但意思明确,并且承接起句,说明是早晨时光;三来以拟人法写山峰照到阳光的喜悦,会比直写自己欢喜有诗意。山峰本是没有知性情感的,用拟人法写它感到高兴,其实是暗示作者自己高兴。
再有一点,写了两岸近处之物——烟云、竹林,还应该有远处之物——山峰,才有空间对比之美,这和画山水的道理相同。这样起句与承句由近及远地写景,也符合写生时观察对象的艺术规律。
原诗第一句写景,第二句写情又写景,第三句又写起景来,没有转折,没完没了。尾句综合前三句的景色,感慨没有谁能画好它们,这样布局一览无余,把话道尽,没能回味,也就没有诗的意境。可以把三、四两句改为:
一江倩影谁能画?
轻舟正下急流滩。
第三句应该转。把谁能画的设问尾句,提前上来,景色描写才有转折之处而不会没完没了。
尾句须与起句呼应。能看到两岸与远处的一江景色,通常是在江中泛舟,写轻舟下滩,就可以和起句相合。同时进一步渲染漓江的环境,点出写生者所处的位置,也更能切题。
至于转句的设问,这里不必作答,让人去琢磨:画不了是因为景色太多太美画不完呢,还是因为画家所坐的船只正在下滩,来不及画呢?这样就有了供人想象回味的余地。
下面把整首改过的习作再列如下,以便比较:
(起)两岸烟云绕竹湾,
(承)初阳照处远峰欢。
(转)一江倩影谁能画?
(合)轻舟正下急流滩。
如此一改,漓江写生才能显出应有的意境。
原诗还可以这样改:把第三句作为起句,不用改动。第一句改为承句,并把“烟云”改成“清烟”,去和起句对仗。“清”借音“青”,和起句的“碧”作颜色对。“绕竹湾”和“随峰转”虽然对不上,但作为宽对,问题不大。
把原来的尾句改为“此境凭谁能画好”,用作第三句。尾句则在第二句的基础上修改为“晨光明灭水天间”,使其能和起句相合。这样虽有重复“水”字之嫌,但能和起句照应,问题不大。改后变成:
(起)一江碧水随峰转,
(承)两岸清烟绕竹湾。
(转)此境凭谁能画好?
(合)晨光明灭水天间。
设问一般是为增加诗境不可言状的奥妙而设的,其他句就应该和它配合。尾句这样改,目的就是要将前两句的写景,再推向不可言状、难以描摹的境界,使谁能画得好的问题,提得有根据、有道理,但又很含蓄,让读者自己去揣摩。
当然不是只能这样改,还可有别的改法,所谓“诗不厌改”,有时确实是越改越好。
章法的关键在起、合两句,承、转也要讲究。
起句有所谓明起、暗起、陪起、反起。
明起,就是开句即就诗题的意思说起。例如:“少小离家老大回”,很直接点出回乡。
暗起,是不直接说到题目,但意思自见。如:“隐隐飞桥隔野烟”,没说到桃花溪。
陪起,是指借别的事物说起,就是所谓“兴”,以引出所要表现的事物。例如王维《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先借红豆说起话题,再说到相思。
反起,是指不直说题目正面,而从反面说起。例如王之涣《登鹳鹊楼》: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先说在楼上所见,才提到登楼本身。
起句一般贵高起突兀,避免一味平淡,才能使全诗拥有气势、格调高远、吸引读者。而要做到高起突兀、富有声势,必须一开始就扣紧主题,用生动超凡的意象引人注意;或用动词、形容词突出声势。选用响亮的韵字,也能产生效果。
例如李白《将进酒》一诗的起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是古体诗,字数不定)一下子就使人犹如身临黄河壶口瀑布似的,感受到磅礴气势而过目不忘。
又如王维《观猎》一诗的起句:
风劲角弓鸣,
将军猎渭城。
(这是律诗,起句有两句)一开头就扣紧打猎的主题。“风劲”的“劲”是形容词,“弓鸣”的“鸣”是动词。两个词组既表示动作,又表示声音,从而产生动感场面,使起句显得高起突兀、富有声势。
两例的韵脚“来”、“回”、“鸣”和“城”音调响亮,对声势也很起烘托作用。
上析拙作《自题华山西峰图》的起句“万丈玉圭谁劈成”,《自题夜宿华山苍龙岭图》的起句“奇峰欲搏月魂惊”,也都是想起得突兀有气势些。动词“劈”、“搏”和韵脚“成”、“惊”,在动作和声音两个方面,都能助势。
不过,起句也可以自然落墨,不着痕迹,在平淡中显出意味,前面所举的诗例多属此法。例如“独坐幽篁里”、“少小离家老大回”等等。
起句往往还起到定调与定韵的作用,这一点很重要。前面分析张旭《桃花谿》一诗的起句,就是最明显的定调例子,起句不同,全诗的情调便完全不同。
关于定韵,我们在本书第四讲已经接触过,那里说的用韵就包括起句的定韵。起句定韵,既要选择适合表述诗意的韵字,又要确定该字所属韵部其他字,是否适用于后面各句做韵脚。这里存在一个宽韵与窄韵的问题。如果起句选择的是宽韵,韵字多,可选用的字就多。窄韵字数少,选择韵脚相对比较困难,这是起句定韵时务必注意的事情。
第四讲引过的拙作《自题漓江泊舟图》,可以用来说明起句的定韵问题。该诗初稿起句是这样写的:
放棹清漓来此歇。
“歇”古读入声【注】,所以此句不入韵。承句“农家小院绿成堆”的“堆”才是第一个韵脚,这样就确定押旧韵的灰韵。转句“群峰供在餐台上”不用押韵。结句“醉倒游人不肯回”,韵脚用了“回”字,也是灰韵。
可是后来担心“歇”字现代读成平声,读者会误以为是韵脚,却又怪其不押韵,于是改为:
放棹漓江暮泊来。
“来”也属灰韵。然而这样一改,用现代语音读起来同样不押韵,因为“来”字现代已和“堆”、“回”不同韵。
为此试着用新韵重新定韵,以起句“来”字为准,换押开韵。二、四句的韵脚跟着选韵,句子也不得不改。可是开韵是窄韵,可用的平声字太少。承句为了押韵,改成:
农家小店傍江开。
虽然符合原诗泊舟投宿的意思,但已和实际感受相去甚远。漓江农居给我的好印象是“绿成堆”,“傍江开”太一般化。
转句没有韵脚问题,不必改动。结句为了押韵,找不到合适的字,只好勉强用“怀”字,写成:
醉倒游人尽忘怀。
变成有些“趁韵”的味道,也和原诗的意思相去甚远。这就是定韵选用窄韵的结果和教训。
原诗的意境是由转、合两句体现的,起句定韵应当充分考虑这一点,因此又确定以合句的韵脚“回”字为准,来修改全诗。
原诗合句的“回”字属新韵微韵,承句的“堆”字,新韵也属微韵,不用再改,需要改的是起句。起句改为:
放棹漓江暮泊炊。
不但同押微韵,叙事也比较具体。接着,考虑到音调的统一,合句的韵脚“回”字又改用“归”字。两字意思相同,“归”也属微韵,并且和“炊”、“堆”都读阴平声,感觉更和谐。微韵相对较宽,便于选择适合用来表达诗意的韵脚字。
平仄格式首句入韵的起句,才有定韵讲究,不入韵式的起句就不用考虑。但正如上述例子所看到的,定韵是个不断调整的过程,目标是把诗意表达到最佳效果,并非起句一槌定音就不再更改。
承句要紧扣起句,承接其意,推波助澜,并为转句做承前启后的酝酿准备,像上举各例那样。起句不够叙述的,还要在承句里补充,以配合总括题目的大概,并一起和结句相呼应,表达本诗的立意。遇到起、承两句对仗时,更是如此。
例如郑板桥那首《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臣括》,第二句“疑是民间疾苦声”,就是不但承接起句“衙斋卧听萧萧竹”,先行表达画家借助画竹寄托对民间疾苦的关怀,还和结句“一枝一叶总关情”继续呼应,进一步袒露这种高尚的“德治”情怀。
拙作《题菏泽牡丹图》的第二句,也是补充起句,说明菏泽牡丹本是一种农民种植的作物,和瓜、蔬、桑、麻相似,来为结句的议论作酝酿准备和呼应配合。而本书前一讲引过的拙作《自题梅月图》,起、承两句对仗,也是互相配合,描写梅花在月下的风姿美态,为转、合两句赞美它的情操提供条件。
如果承句不管这些任务,撇开起句和转句而写,结果会如何呢?我们试改一下李商隐的诗看看:
向晚意不适,
闲吟对酒樽。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心情不好,还怎么把酒闲吟?这就和起句的意思接不上。既然有把酒吟诗的闲情逸致,诗后半的慨叹就没有来由而顿显突然。
我们再试改一下郑板桥诗的第二句: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三更风雨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这样写,也很符合听竹的逻辑与生活真实性,但诗的后半就与前半完全脱节,令人莫名其妙。因为关的是什么情?为什么要求州县吏这样做?前面都没有说明。
而拙作《题菏泽牡丹图》,如果承句也改一下:
田里种成千亩霞,
芬芳四播更无涯。
牡丹本是农家物,
却被人称富贵花。
牡丹有色有香,同样合理,但只靠起句一个“田”字,还不够作为它是农家物的证据,结句的翻案就缺乏说服力。
由此可见,承句不是无关紧要的句子,写时必须前瞻后顾、通盘考虑,不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漫无边际、随意凑合。
转句是创造结句效果的先声,既要承前,又要启后,成败往往维系于它。
转可以顺着转,使事件进一步发展。
例如“深林人不知”和“夕阳无限好”两句的转折,就是顺转。前者是从独坐弹琴,顺理成章地说到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否则就不是独坐了。后者从在乐游原上散心,转到对所见的夕阳加以赞叹,也很自然顺畅。
下例拙作《自题康乃馨图》也属于顺转:
姹紫嫣红别有情,
西来异卉已流行。
一从慈母西归后,
花肆怕逢康乃馨。


康乃馨被称为“母亲花”,西俗在“母亲节”专门用来送给母亲的时花,转句自然由花想到已经离世的母亲,结句呼应起句对康乃馨的描写,但因丧母伤痛而怕再见到它,其情也顺理成章。
转句也可以推转,即推一层意思去转。
例如:“桃花尽日随流水”一句作转,是为了结句提出疑问而推出的。拙作“牡丹本是农家物”一句,也是就田里种植的情景,进一步推出主题意思。
再如下例拙作《自题蝴蝶兰图》:
缤纷蛱蝶化兰开,
仿佛飞从大理来。
盛世繁花观不尽,
中华国运已轮回。
结句的意思也是由转句推出。
转句还可以反转,即逆着起、承句之意,来个转折,会有出人意料、别开生面、引人注意的效果。
“儿童相见不相识”就是一例。老诗人在承句里虽然感慨年老了,但也很得意外出这么多年,乡音依然没有改变。可是转句忽然发现儿童都不认识他,那会发生什么事呢?读到结句,才知道原来他们把诗人当客人了,这就有了令人难忘的戏剧性效果。
王冕的题《墨梅》诗,突然在转句说:“不要人夸好颜色”,也是逆转,使人一下子就注意起来,要看看结句是什么意思 。
拙作《题学生芙蓉图》也学用这种反转法:
霜风萧瑟百花残,
秋水波愁日色寒。
独有芙蓉擎火炬,
沿江烧片小春天。



转句在此起了大逆转的作用,使得一片萧瑟的秋天,突现春的气氛,这样寻常的画面,就有了不寻常的立意。
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名诗和题画诗,都在转句下功夫,我们只要认真琢磨领会,就不难写好。
“一篇全在尾句。”北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如是说。
确实,结句通常总是一首诗的精华所在。它经过前几句的铺垫,犹如猜谜,到这里才见到谜底,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得特别用心用力。结句不同,全诗立意也就有异,例如本书第三讲引用过的拙作《自题樱桃图》,就有三种结句:
上市新樱桃,价高过粱肉。乐透菓农心,秋后可起屋。
上市新樱桃,价高过粱肉。肥了菓贩腰,菓农依旧瘦。
上市新樱桃,价高过粱肉。乐透菓贩心,看窘老教授。
第一种体现“浪漫主义”立意,把樱桃高价往善良的效益和影响去考虑。第二种则是“批判现实主义”立意,揭露不合理的流通环节造成的伤农现象。第三种可谓“现实主义”,果价太高,老教授买不起只能看着发窘。
又如拙作《自题幽兰图》,也有两种结句:
种在阳台已几春,市嚣声里度晨昏。
车流废气长污染,犹肯开花娱世人。
种在阳台少逸姿,市嚣声里绽花迟。
车流废气长污染,应忆山中清静时。
前者表现自我牺牲精神,后者寄寓环保意识。究竟采取怎样的结句,就视立意而定,而立意又看需要而定,这已超出写诗技巧而属艺术思想范畴,我们在以后几讲再来涉及。
结句有的用来总结全诗意境,有的点明全诗主题,或补充说明题意,或借此寄寓某种哲理。一般不是就诗题本位收住,辞尽意也尽——我称其为“一竿到底”,就是放开思路,辞尽意不尽——我称其为“曲径通幽”。
好诗都是言尽而意无穷。例如:
贺知章《回乡偶书》结句“笑问客从何处来”,使人从中体味许多由回乡引起的人生感喟,而不是读完就完了。
张旭《桃花溪》结句“洞在清溪何处边”,也是辞尽而意未尽,令人由此对桃花源这个传说中的世外净土,产生疑问、憧憬、向往等等复杂的因人而异的遐想。
王冕题《墨梅》结句“只留清气满乾坤”、沈周题《菊》结句“贫亦有黄金”、郑思肖题《画菊》结句“何曾吹落北风中”,也都是“曲径通幽”,让人产生题外联想,因此很有艺术魅力与价值。
比较下面两例拙作,大概可以分出“一竿到底”和“曲径通幽”的结句效果。
路旁一树倚墙东,
正值花期腊月中。
岂止向阳枝最美,
通身焕若早霞红。
(《自题冬梅图》)
云霞满树已迷人,
铁骨虬姿弥足珍。
色相非徒娱俗目,
岁寒为世立精神。



第一首结句只是赞赏梅花的物质性美感,第二首却在前两句的赞赏之余,作了转折,揭示寒梅的精神性审美价值,显然较有意味。后一首是为纪念创办厦门大学的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的画而题写的,具有针对性,因此特别强调精神风范。
这种言尽而意无穷的“曲径通幽”结尾,写起来比较难,除了难在写作技巧,更难在思想境界。如果没有思想深度,精神境界不高,再有技巧也写不出能够“曲径通幽”、令人回味无穷的结句。
有时结句不是“单独行动”,还得和转句“联手出击”。例如上述郑板桥那首题竹诗,后两句就是“联手”说明全诗的主题:地方官员要关心老百姓的疾苦。而拙作题牡丹的后两句,也是一起为牡丹翻案,否则单靠结句讲不清楚。
以下拙作,更能说明“联手”的作用:
买花馈情人,
时尚效欧美。
牛郎无音问,
织女病不起。



买玫瑰花送情人本是西方习俗,如今中华文化日益西化,传统难以为继,令人不免忧虑。题画诗自然联想到传统最负盛名的一对情人——牛郎与织女,也许在时尚冲击下,“七夕”这一天牛郎没有照例经过“鹊桥”去和织女相会,而是买花去送新欢,导致织女病倒。没有转句与结句“联手”,很难讲清意思。
结句和转句的关系固然密切,与起句的关系更加密切(已见前述)。它们犹如锁之与钥匙,都必须符合预先设定的同一结构,这个结构就是诗篇的立意;所以一开篇,起句就应当预先留给结句一个意境前提,结句才能与之相合。
比如,贺知章《回乡偶书》这种题材,起句要是写成:“三载离家今始回”,也是扣紧回乡主题,但它所提供的意境前提,会导向另一种发展结果,变成:
三载离家今始回,
春风又绿社前槐。
儿童相见犹相识,
笑问叔从何处来?
因为离家只有三年,不可能是一位阔别故里的老人,而是回乡探亲的打工仔,结句再问“客从何处来”便不合情理。由于起句定下的前提,诗的意境也由老人长期离乡的伤感,变成年轻人回家的愉悦。
又比如,要是张旭《桃花谿》起句写成“日晒飞桥散紫烟”,结句也不能以疑问作合,而是整首得换成另一种立意:
日晒飞桥散紫烟,
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洞在溪东岸,
肯否为篙一箭穿?
太阳很大,烟雾就散尽了,桃花洞没有屏障,可能看得见就在溪对岸,便不再神秘了。接下来可做的,不是找渔翁打听洞在哪里,而是需要买渡了。如此一改,也很合乎情理,自有另一种诗意,已和原诗意境不同,由此可见结句与起句在立意上的结构性关系。
总而言之,起、承、转、合是个统一的整体,无论如何变化、对立、起伏、跌宕,都应像国画的构图那样“兜得住”,不能散架。
讲完“起承转合”后,现在补充解释开头提到的“见题”。
诗的标题,不一定在起句体现,但必须在诗中其他句里有所反映。五代宋初景淳《诗评》指出诗有四种见题体:一是在第一句见题;二是在第二句见题;三是在第三句见题;四是在第四句见题。如果不见题,就算“大谬”。
第一句见题,如前引王维《竹里馆》一诗。起句“独坐幽篁里”,就以“篁”字联系“竹里馆”。
第二句见题,如前引李商隐《登乐游原》一诗。承句说“驱车登古原”,道出了题目的意思。
第三句见题,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前两句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第三句才提到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和诗题相扣。
第四句见题,如王之渙《登鹳鹊楼》一诗。到结句“更上一层楼”,才说及题目。
见题又叫破题,破法也有多种。成书于五代宋初的《文彧诗格》说有五种破题法:
一是就题。他举例如周朴《湖州安吉县》诗,首两句为“湖州安吉县,门外与云齐”,就是直接用题目作首句。
二是直致,把标题的意思直接写在首句里。例如崔补阙《咏边庭雪》:“万里一点白,长空鸟不飞。”以“白”形容“雪”。
三是离题,和标题距离远一点,以免太直接,但意思仍然有关连。例如齐已《渔父》:“湘潭春水满,湘岸草青青。”以和渔父活动有关连的湘潭水、湘江岸及青草等事物,来见“渔父”之题。
四是粘题。例如《别友人》:“昔年相别今又别,今别还将昔别同。”开头两句有重复的词、字破题,与标题关系更紧密,好像粘住似的。
五是入玄,对题目只以意会,不以言传。如贾岛《送人》:“夜半长安雨,灯前越客心。”长安半夜下着雨,浙江客人归心似箭,但又感到友情的温暖,标题“送人”的意思自现。
该书作者认为第五种破题法最好。
题画诗和一般诗作在标题上略有不同,它们直接题在画上,本身并不署以什么标题。只有另外抄录时,才再冠以一个标题,所以往往不注意写作时见题或破题。其实一旦确定为一幅画题诗时,画的题材内容通常就是诗的标题,诗中就应该有所体现,否则很容易离题。
不过,初学写诗,最容易忽略,或根本不知道的写作方法,还是章法。它不像平仄、押韵、句式、语法与修辞那样,有许多相关教科书条分缕析、一目了然,需要靠自己分析研究,才能有所了解,所以还得下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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