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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赤脚医生

 朱觉超 2018-03-25

清晨7点20分,73岁的村医廖福鸿正在自己的诊室里喝茶,等待着病人的到来。这天是2018年3月18日,星期日,天一亮他就到达了勒北卫生站二门诊,并打扫完卫生。此刻,是一整天忙碌前片刻的宁静时光。


7点半钟,诊所来了今天的第一个病人,一位看上去委靡不振、情绪低落的大叔。都是同村的,熟名熟姓,但廖福鸿还是跟他核对了一下年龄。



大叔表示浑身乏力,很不舒服。听诊、把脉、查看咽喉,询问昨天吃过什么东西,有没有拉肚子等情况后,廖福鸿判断大叔得的是胃肠型感冒。


听诊、开处方、核价、收费、拿药、打针,所有这些事都是廖福鸿一个人在做。自从今年农历大年三十那天,诊所原来的护士、69岁的郑婆婆宣布自己退休了,过完年不再来上班之后,这间诊所就只剩下廖福鸿一个医护人员。尽管如此,无论多忙,在给每一位病人拿药的时候,他都会把药全部按每一次服用分好。



打完针后,廖福鸿特别交代大叔病好前不要吃生冷食物,尤其不能吃辣椒等有剌激性的东西,才让他离开。


廖福鸿所在的勒北村,是佛山市顺德区勒流镇下属的一个常住人口上万人的大村,但村卫生站二门诊却已经很陈旧了。廖福鸿1969年经过公社培训当上赤脚医生后,就在这幢平房里工作。他说,当时的门诊是由大队集体办的,最鼎盛时有十三四个医护人员,主诊的林医生还是青海医学院科班出身,能力很强。那时的门诊有化验室,有留医的床位,甚至有产科可以接生。上世纪80年代,农村改革合作医疗制度,林医生等有正规学历的医生陆续去了大的医院,诊所留给廖福洪等几个通过了乡村医生资格考试但仍是农民身份的赤脚医生承包经营,场地一直没变,但规模越来越小。十年前剩下三个人,四五年前剩下两个人,直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仅在勒流,在整个佛山市,随着经济的蓬勃发展和迅速的城镇化,医疗卫生事业突飞猛进,市、区、镇都先后建起了堪称同级别全国最好的医院,医疗条件大为改善。像廖福鸿这样赤脚医生出身的村医已经所剩无几,几乎成了绝唱。


每天早晨8点左右,70岁的陈德和82岁的廖一朱总会一前一后来到廖福鸿的诊所。他们不是来看病的,而是去买菜途中经过这里,例行地进来坐一坐,吹吹水。陈德一进来就要找廖福鸿订的羊城晚报看,并读出了其中一条标题“李嘉诚退休”,但没有仔细看就扔一边去了。陈德说,他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国家大事。



廖福鸿的最高学历只是顺德卫校学习,通过了全省、全国乡村医生中专水平测试取得行医资格。但在老友陈德看来,“他水平很高,中医西医都懂。现在大医院看病很贵,在他这里常见的病几十块钱就搞掂了。”


“老家伙还是很有一套的!”两位从小就在这里看病的男女村民,也如此评价廖福鸿。他们今天又来看病,都是因为感冒或拉肚子。在诊疗过程中,他们和廖福鸿一直在互相取笑,对话令人捧腹。


勒北村与勒流镇城区一河相隔,因为公路桥绕得比较远,所以渡船仍然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梁太领着浑身奇痒的丈夫,就是专程从勒流镇上坐渡船过来找廖福鸿看病的。梁生撩起衣服告诉廖福鸿,自已全身都长了湿疹,到了晚上特别痒,夜不能寐。在镇上医院看过两三次,始终没有根治。廖福鸿认真看了一阵,就猛摇头说:NO!NO!不是湿疹,你这个是疥疮!这个东西以前很常见,但现在基本上绝迹了,所以那些年轻医生都不识。


廖福鸿和梁太很熟,一边写处方一边就聊开了。廖福鸿嘲笑梁太“你还是坐办公室的,居然连疥疮的疥字都不会写”。而梁太则指着廖福洪的肚子说:“你该减肥啦”。


梁太经常带孩子来廖福鸿这里看病,对他很是信任。她解释为什么不去大医院:看病不是讲的望闻问切么,可现在那些医生既不闻也不问,就开单给你去做检查、做化验,动不动抽血、输液,收费又贵,效果也不见得好……在她看来,普通小病,还是廖福鸿这样的老医生值得信赖。廖福鸿给梁生开了几种药,打提升免疫力和消炎的针,总共才收费58元钱。


在这间简陋的诊所,做不了任何化验,也不能输液。除了一只老旧的听诊器和用来查看咽喉的手电筒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检查设备。廖福鸿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所以只看常见病,看自己有把握的,最常见的伤风感冒、拉肚子和湿疹之类。凡是超出自己诊治能力以外的,如急性肺炎、大泻脱水、久热不退、食物中毒等,廖福鸿一律要求病人转去大医院诊治。他说:“不能为了钱就说自己什么都能治,做医生一定要有良心,不能耽误了病人。”也因为如此,在他这里这几年都没有出现过医患纠纷。


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卫生不能马虎,打针用的都是一次性的注射器,环境的消毒措施也要做好。廖福鸿说,诊所属镇政府、镇医院、村委会三级管理,经常有人下来检查各项工作是否合符标准。在讲到镇和村的时候,他一直习惯性地以“公社”和“大队”称呼。


前来就诊的病人越来越多,开始要排队等候。廖福鸿说,看一个病人平均需要20分钟到半小时,平时每天来看病的有10来人,会比较轻松。遇到周末人多时一天要看30来个,就会让他有点吃不消。而一年365天,除去春节体息7天、清明国庆各休1天,其他日子只要没有意外事情,他天天都会7点半准时开诊。


不知不觉,廖福鸿在这间诊室给村民看病已经有49年了。他仍然用算盘算帐,只收现金,不懂得微信收费。自从他”一脚踢“自己负责所有事情以后,随时都把装钱的包包背在身上。


老旧的诊室里,所有的物件和摆设,都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自从有人把诊室的照片放上朋友圈后,经常有不少摄影师跑到这里来“搞创作”。廖福鸿已经习惯了,任由他们拍,从不干预和拒绝。但有的病人看到有人拍照就不高兴,廖福鸿开导他们:你又不是什么名人,还怕被公开隐私?!


廖福鸿有三个儿子,家境都一般,他跟着二儿子生活。他很庆幸农村医改后他可以自己买上社保,现在每个月能领到两千来块钱的养老金。至于诊所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他自己都稀里胡涂,说以前都是护士郑婆婆在管,因为她是共产党员。现在郑婆婆不干了,他自己收钱,病人时多时少,好难算清楚赚多少,也没去算过。记者问他利润率有多少,他想了好一会说,一个病人的医药费平均四五十块钱,利润率大约是10%到20%吧。


去年老伴病逝,廖福鸿精神大受打击,一度要住院治疗。其间在医院全面检查过身体,结果“不太好”,属于“三高”。因为长得胖,他现在每天工作之余,要做体操锻炼。


记者问廖福鸿什么时候退休,他颇认真地说:“我这张口还没退,还要吃饭呢!”


觉得辛苦吗?不辛苦!不辛苦!廖福鸿连连摇头:比起当农民做农活,这份工轻松得多了。他说:“只要脑子还清醒,就会一直做到做不动为止。第一是方便街坊,第二是为人民加个币字服务。“说完,廖福鸿哈哈大笑。


采写、拍摄:行者阿飞


【小百科 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上世纪60~70年代“文化大革命”中期开始出现的名词,一般指未经正规医学教育、仍持农业户口、“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疗人员。到1977年底,全国有85%的生产大队实行合作医疗,赤脚医生数量一度达到150多万名,大多是由一些中学毕业的农村青年经过短期培训后担任。那个时代,国家贫穷,一时培养不出那么多有医学方面专业的医生,只有培训一批略懂医术的赤脚医生来解燃眉之急。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导致合作医疗制度瓦解,赤脚医生也因此失去了政治与经济的依托。1985 年,卫生部宣布取消赤脚医生的名称,经考核合格者转为乡村医生实行个体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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