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筆記 木石轩主人 一 余於學詩初無門徑可入。至高中時偶於校圖書舘得塗氏《詩詞曲格律概要》,以此漸得作法也。至大學時偶於校圖書舘得周氏《千秋一寸心》,以此漸得解法也。故我之作也,多率耳不識體派;我之解也,恆唯心不辯理法。 二 君子何以为诗乎?临一事而发百端,揽外景以通内情,裁乎句读,倚诸律咏而已。高者蘊藉厚积,下者搜罗凑集。吾居其中,密织幽指耳。至于拟古者病律,攻律者病绝,慷慨者笑幽柔,愤进者诟疏空,分体以相争,附尾而互诘,不知其可也。固知江海之大者,分流而各活也;弦管之胜者,伴响而众妙也。 三 君子何以论诗乎?详本事以释无疑也,推章法以断才情也。本事者,知其世,识其人,发其指,比我心,四端不可短其一也;章法者,取体之合度,用典之合事,讽咏之合志,吟回之合律,四端不可短其一也。然后知为诗者固有指也,亦固有志也,论之者一时不得,可蘧以为优劣乎?夫批評家,大處不可不知人論世,小處不可不將心比心,而後者尤難。周師所稱:三心映鑑,眞情斯見。 四 葉嘉瑩先生論詞喜引西洋新説,謂舊之批評多斷語,所秉理法也;周師論詞喜用傳統而語雋永,謂用歐西語文之“法”流弊最大,又謂倘皆如此賞詞,詞之風流掃地盡矣,所秉詩心也。葉先生如法師講壇,唾口錦繡;周師如世尊拈花,發人幽旨。今人論詞,雖納新説,亦不可輒棄舊學。況吾國之文字,解吾國之詩歌,了然無礙,何必引外夷之體系術語,作隔靴搔癢之解耶? 五 葉先生有文論飛卿《菩薩蠻》(小山重疊)一闋,洋洋萬字,周師亦行文論此詞,篇幅不及先生十一,兩相比較,覺周師尤重。又葉先生此文,本其講座也。其嘉陵叢書中數冊原皆講座,以口語入耳,聞者隨聲啓發,多會其要。至於其後整理出籍,以口語入目,則難卒讀。 六 子曰:繪事後素。學詩亦然,正宜先養清氣,然後要眇。 七 人之蘧睹山川草木之勝,訥訥無言,是眞勝景也;旣而贊嘆云云,則出勝景外。故知詩之高處,眞有説不得之謂。 八 讀龍楡生書,要在“奇偶相生,輕重相權”八字,抱《唐宋詞格律》不放,捨本求末。 九 用典之法,貴在采事而表意,若定按古意而不易,則舊書中盡有,何必特於詩中拈出?正須別有用心也。義山《錦瑟》中“莊生曉夢迷蝴蝶”句,周振甫取古書栩栩二字,以非張采田時局變遷之説,不能服人。又錄錢鍾書《談藝錄》之“自序説”,謂義山“栩栩,自得之貌,正指適宜”,以為中二聯正指錦瑟“適怨清和”之音,為錢先生旁證。然恐錢先生不肯納也。錢先生之論,三四句言作詩之法,莊生逸興之見形於飛蝶,乃詞出比方,無取質言,曰:深文隱旨,故曰“迷”。斷無穿鑿之意,所重者,在義山所下之“迷”字也,正中義山用心。齊己“忽忽枕前蝴蝶夢”,崔塗“蝴蝶夢中家萬里”,又栩栩自得耶?此取典法也,周先生謂錦瑟中二聯分指人生四段之説則可參考。按周先生此説出自東坡。 十 作詩塡詞,手法不同,下字各異,其情亦殊,不可槪言好壞。放翁“淚痕紅浥鮫綃透”,艷詞寫哀情,艷而愈哀。周師汝昌以為凡筆,舉歐公“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謂淡淡著筆,其品甚高。然則前者寫所遇之舊人,後者擬人代言,使歐公下艷筆固成對鏡弄抹,增人笑料;使放翁用字求清麗,亦文飾性情,損其率眞矣。 十一 灌水居《七絶·老伴生日二題》其二云:骨到瘦時堪作杖,任君扶拄賞瀟湘。骨豈有肥瘦之分?固知非特指身體也。蓋言平生夫婦二人多少經歷,時移而存者,老來愈見珍貴,使知音者讀之,當頗感慨。 十二 武陵少年軲轆體七律《而今誰肯讀離騷》錄莊主一律結云:大夫何必多憂國,總把秦裝易楚袍。沉痛中有諷諫焉。蓋今之端居人好談國事,錦衣玉食,夸夸其口,足不涉市井窮村,其不知國之根本,乃民生也。千古邇來,改朝換代何其多也,唯民生二字,循循至今,所謂“何必多憂國”者,宜憂民也。 十三 今之詩壇,詩分二類,一曰典雅,典雅者好用古詞,而人謂之泥古;一曰通俗,通俗者好用新事,而人謂之淺白。多見相輕,甚者乃至割袍。然紅花綠葉本一家,典雅一類,愛借古意,然古可喩今也,作者用心,非不能得。通俗一類,下筆親近現實,實屬難得,作者日多,而泥古一派譏之不似詩語言。然日禾“一路相隨山裏月,從頭直照外鄉人”,綠窗“我臨電扇羨空調,父老猶於火下耕”,風聽荷語“人生自有百般味,正好乘風細品來”,周百通“胸中十萬蜘蛛結,衹有神仙解得開”多是佳品。 十四 詩者,杏月疏風,空林響澗,不可多得。可舒幽情,可書孤憤,可自娛,可憐人,不可搏名。詩之盛時,人猶視若珍藏,三載沉吟,期一字之穩也;焚香沐浴,掃臨卷之心也。今世之不聞。方今之世,詩道式微,或言前人之詩抄日全,然人之所論,蓋數句間。況今人之作,得神髓者鮮矣。我輩僥幸能詩,得天獨厚,誠宜謙謙。中虛懷若谷,惜墨如金者,師之;麟角崢嶸,鳳聲清麗者,親之;好學不倦,聞過則改者,友之;粗通文法,自矜矜者,側擊之;得一法而欲繩天下者,遠之。 十五 作詩不可不知煉字,亦不可多煉字。余凡有作,或有一筆竟功者,或吟有日而不能得,再三則趨晦澀,乃復於平常字中尋取,何也?故知下筆不可言煉字,功在平時也。林不茂而欲聞鳥語,可乎?水不宣而欲瀑流泉,可乎?或有人握毫則必遍搜桀驁崎嶇者入詩,望之巍然而以為獨得之秘,可駭於童子,不可稱於長者。其不知用字之法凡八字耳,曰:取自眼前,合乎心下。不能取自眼前,則病其空;不能合乎心下,則病其泛。夫空泛之談,何以感人?再以險怪經營之,若骷髏戴甲,可仰其征乎?為詩者,入乎所寫之境,發明其情,則境愈具體,景以目見,氣自胸臆生,下筆勾勒,自現恢弘,亦畫家所稱之頰上三毫也。 十六 與人說詩,余凡四問:以物觀物,物當如何?以我觀物,物當如何?以我為物,我當如何?以物為我,我當如何?以物觀物,可以析理趣;以我觀物,可以判情調;以我為物,可以發神思;以物為我,可以遊六合。此四問者,可以自省其詩,可以證以人詩。 十七 “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明陳第所論聲音也,意何不然。吾國文字,一代有一代之新意,所謂引申變化者也。石上清泉作《重陽步韻杜甫秋興八首》一組,其二有句曰“志決星稀北塞槎”,冶心於槎韻存疑,謂北塞無槎。清泉指槎同茬,又舉北方有木筏。二人釋槎字則一也,何則用字而有分歧耶?蓋自有飲牛津典後,人所言槎者,多指瀟灑出塵歷於幽勝之貌,在山水間也,非冰原雪域也,此所謂變泛指而為特指,詞義之外延變化也。冶心所疑,在此也。今之學者,又有“典故性詞語”之説,固指經書,曲異而工同。 十八 余見眼前景,想心中事,忘乎身而後得佳句,以為天之獨厚,吟百遍而不厭。或欲增之使為絶句,則搜腸剜肚而不能續,雖有成篇者,殆不如意。乃知人心戚戚處能得妙字,出而補缺則困難若是,蓋天工之別於人力者乎?夫觀之詩壇,同此者眾矣,佳構則寡。問之,則曰:吾所以重者,轉結也,至於起承,知不可為。遂不用功。謬矣!吳梅引彭金粟語曰: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旣知其難,何不更酌。古有作詩者“吟安一箇字,捻斷數莖須”,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垂”,是不可為乎?是眞愛詩也。 十九 紅塵有《春日遣懷》一律云:乘興江邊覓物華,閑愁眞箇懶諮嗟。溶溶春水天如淡,脈脈東風燕樣斜。幾點眉山靑可醉,半襟時雨潤堪賒。私心更與來年約,休使微才惜墨花。江海以老杜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及王維之“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比説頷聯,乃謂之無骨力,謬矣。老杜憂天下而屈才,乃秋景蕭颯;王維嚮佛陀而宦隱,乃夏景靈寂;紅塵春遊遣興,殊覺其景清融。此三者乃不同時代之人寫不同時令之景,各能合乎作者性情,句成自當有別,不可槪論。骨力云云,乃取他人之詩入己之顱竅,不能順和則非之也。余數年間覽網絡諸詩,鮮有能觸目攫神者。知交中唯紅塵之詩,讀之每有神會。此律其一也。紅塵此律遣興,特喜其中二聯。“溶溶春水天如淡,脈脈東風燕樣斜”,又謂此句無點染,惑矣。天也,燕也,淡也,斜也,俱是渾然之筆,其不能見乎?言春水何以接一天字?則春水溶溶,其流之遠處,似與天合,而飾一淡字,則水天一色,其境渾圓。言東風何以接一燕字?則東風脈脈,其雖不可得見,然其拂人處,端在燕前,而飾一斜字,則東風之多情為可見,其境靈動。寒學則謂尾聯落俗,然衹尾聯十四字,能行效者蓋寡,而專屬意氣。寡則不從眾流,專則別具深心。非今之弄筆者附庸穿鑿,顧花盼柳,自詡風流也。 二十 江海《水龍吟》(江山風雨千秋)有句云:對萬卷書,飲千杯酒,賦雙龍劍。讀之者多發贊賞,余特以為其不能落實處,為遺憾耳,戲曰:果然如此則累殺人也。 二十一 碰壁和陶詩序云:天地俱睡,未睡者予與明月耳。紅塵《晨起聞雨止往遊麓山有記》起句云:客至天猶睡。俊語可愛。 二十二 讀東坡集,其《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下片云“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姚寬《西溪叢語》卷下:“楊柳二種,楊樹葉短,柳樹葉長。花初發時,黃蕊。子為飛絮,今絮中有小靑子,著水泥沙灘上,即生小靑芽,乃柳之苗也。東坡謂絮化為浮萍,誤矣。”余旁批曰:姚氏果然治學謹嚴,然料坡公當不待苗發然後賦詞耳。古語曾傳揚花入水化為浮萍,坡公亦自注云:舊説揚花入水為浮萍,驗之信然。姚氏此説,大抵謂坡公誤信古人,欲為解説也,殊不知中了坡翁圈套。坡公果潑揚花入水耶?蓋驗之云云,亦自用情也,愈見瀟灑。又《詞潔輯評》卷五:“起句入魔,‘非花’矣而又‘似’,不成句也”,不知六字特神來耳。
二十三 東坡《水調歌頭·快哉亭作》結句: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草堂詩餘》正集卷四楊愼評:結句雄奇,無人敢道。余戲曰:可惜今人膽大。 二十四 樂天《憶江南》一組極明白詞語,殆被世人説盡矣,余少讀之,迄今亦十數年矣,十數遍矣,些無疑竇。前兩日,余以牙病往問醫,見癥所北去百步有書市焉。旣嗟向之未遇,乃大喜推門,出而得復旦大學《婉約詞全解》。旣歸,凈手拜讀,偶有感興,則不擇多寡,小字詞後。翻至樂天《憶江南》詞曰: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余先掩集評,批曰:“妙矣妙矣,孰謂香山不有詩心,當未全味得此中十四字耳。”蓋言日出也,則目在千里外,平而視之,有一地字;而日其方出,掃晨嵐於頃刻,布彤幕於萬有,水雲交映,有一天字。然而言紅之未足而言勝火者何?固知老杜有句云:江碧鳥愈白,山靑花欲然,此其一也,然余更以為以其日未出時,身尙輕寒,日其出也,則布之於人,輕寒易暖,布之於兩岸,能不感嘆江花欲燃邪?特樂天機杼也。再言春來者,別一番景象爾,試問春日之水與秋日之水何別也?此言春來江水者,水上或有輕舟,水下或見靑藻,水畔或搖柳條矣,又有一地字,而江水其流長,順流望去,似與晴天一體矣,又有一天字。則此十四字,境象何其疏大,能於此處著眼者,江南春色,花雲柳冠,莫不為其專得,會人所不能會處,故樂天乃不禁自問曰:能不憶江南?此余一時觸機所得也,當時渾渾然未能白,今略為言出。顧余之發此思,乃以句中藍字作藍天解,然復查詞下釋義,則以藍為染料植物也。余再撿山西古籍出版社本《白居易集》,亦作是解,而愈詳説之,引古文“靑出於藍而勝於藍”為證,更指雲此植物尙可分類云云。然詩文已自不同,況於小詞乎?即以是釋為正,試説與學子前,必茫茫然不知所謂,蓋未一見耳,何能形象?而於詞味亦大減風流矣。 二十五 又東坡《水調歌頭·快哉亭作》有句云: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謂歐陽文忠公之《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中引王維《漢江臨眺》詩句。世有指歐詞非者,沈雄《古今詞話·詞品》云“然(歐公)以‘平山闌檻倚晴空’為起句,已成語病,恐蘇公不能為之諱也,則是以歐陽公為短視(近謂近視眼)者為是”,王奕清《歷代詞話》卷四《歐陽修平山堂》:“山色有無中,歐陽公詠平山堂句也。或謂平山堂望江南諸山甚近,公短視故耳。東坡為公解嘲,乃賦快哉亭詞云(略)。蓋山色有無,非煙雨不能也。然公詞起句是平山闌檻倚晴空,安得煙雨?恐東坡終不能為公解矣。”勞勞爭辯,刺人視聽,而以為獨稱辭雄者,其不知歐公眞意,已於坡公認得二字中盡得矣。他本此二字作記取,韻致則減。蓋晴空者上視高眺,著眼其大,故知之者以歐公起句為奇美。山色有無者,山分遠近,地設水煙,或濃或淡,或顯或隱,其可盡觀?安可謂仰有晴空,俯不能有山煙耶?此其一也。且夫寓心山水者,天人融合,移情入景,自不必徒分山色,心之觸悟,正是有無之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者是,又一類望遠思人之作,雖舉目而山色幾不可察,亦多云舉望群山,人遠重山云云,所謂景語中自有情語在爾,此其二也。諸家言歐公為短視,不知千百短視人中獨此一公能道。又詞之初,謂之艷科,言私情事耳,歐公首用作送人之作,即《朝中措》云云,坡公《水調歌頭》亦為贈人,況歐公之平山堂與夢得之快哉亭,个中趣味其近,歐公坡公亦俱灑脫中人,則坡公詞贈夢得時,筆下憶及其師歐公,自然事也,此其三也。余羅列三數,深文羅織,惶恐得罪,然已在坡公“認得”二字中,彼喋辯者得耶? 二十六 性靈一派,非大才氣者不能得其至。 二十七 前者聞趙忠祥作詩事,余自百花潭得見,亦頗可觀,而喜於詩教之流廣,有成就人亦自甘學也。後數日數聞門外門內皆諷之,甚而擬文批判者,乃大訝也。誰人不自鄙陋始邪?見有好之者,旣不能授,復橫木於途,鼓風於火者,人心之狹也如是。書生霸王為其辯,明理人也。余問曰:向使老蘇焚稿之先,文忠公作《蘇洵的文章到底有多爛》一文,文史其有八大家之謂否? 二十八 前人詩話,雖寥寥語言,中見精辟。後學不肯潛心用功,至不知處則非之,非學詩之法也。當今之世,詩論大備,箋注校釋之書册,議論賞鑑之文章,琳琅滿目,較之古人,更明眼界。惜乎教育體制未能幷行,好詩者不能從容矣。 二十九 詩之所以貴者,在眞也,出乎胸竅不作呻吟語。滄浪曰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余是其是,非其非。其非者何?即錢謫星所謂“夫詩豈有一定門戶,《風》《雅》《頌》漢魏齊梁唐宋門戶各不同,亦各行其是耳”,即郭紹虞所謂嚴氏偏重詩藝,僅知學古人高格,而不知詩亦有流變也,正自不必強分正側。然入門終須正,立志終須高。此其是也。何以為正、為高耶?彼學詩之人,先要養一副眞性情,知何時作得,何時作不得,何事作得,何事作不得,然後師《風》《雅》《頌》,師漢魏齊梁,師唐宋以降,亦謂之得詩也。 三十 滄浪論詩之大槪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沉著痛快。今之學詩者宜自優遊不迫始,若夫先學沉著痛快,恐其止得痛快,不見沉著耳。 三十一 評詩最要言簡意賅,數語啓人神思,最忌大言欺人,語不中的。故批評家學不可雜也,要專精一道,然而取類諸家則遊刃有餘,能入能出也。使學無側重,泥沙俱納,豈評論家之正門。然人不可不學,亦滄浪所言“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學則機制不可不備。今之機制,有也,未善也。余嘗與紅塵論詩,皆有感於斯。紅塵孜孜好詩者,欲考硏求其深,然而則須先自學馬克思文學、中西文化、政論、詩論,窮首其間,昏昏然一日而顧,則向之活潑詩心已湮於程式化語句中矣。余見今人評詩,洋洋千言,但見各家術語、英文雜駁其間,至於所論之詩,二三語而已,斯雜學之弊乎? 三十二 詩在於養也,黎元百態者是,晨嵐暮煙者是,楮墨餘香者是。或以為詩在於多作,非也,若胸中不先有一團情緒,雖使大家作小詩,將人情同我情而已,況夫才情不足者,每搜羅典籍,漫用故事,境界不清,意象不全,情感不豐,流於險澀怪癖矣。 三十三 詩當擇人而授,不可混淆清氣。所擇者何也?一曰品行,二曰動靜,三曰才力。 三十四 余見古今詩評,往往指某句化用某某,一有相類,羅列佐證,然言者一定,作者未必也,詩家會心處,先未嘗讀前人成句,而已醖釀乎胸中也。 三十五 詩有言外之意,此其所以蘊藉也,善言者得之。然觀時人作詩,每好半吞半吐,不肯盡言,以一枝半葉自欺欺人,以為妙悟神韻,甚而以之繩人詩,惑矣。夫言且不盡,何以寓言外?鍾書先生曰:“透澈玲瓏,不可凑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詮云云,幾同無字天書,以詩擬禪,意過於通,宜招鈍吟之糾謬,起漁洋之誤解”是也;又曰:“詩自是文字之妙,非言無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鏡花,固可見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後月可印潭,有此鏡而後花可映面”是也;又曰:“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一吞半吐,撮摩虛空,往往幷未悟入,已作點頭微笑,閉目猛省,出口無從,會心不遠之態”是也;又曰:“將意在言外,認為言中不必有意,將弦外之音,認為弦上無音,將有話不説,認作無話可説”是也。 三十六 《尚書·尧典》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今人多在前三字用功。志者,古今解釋有二,一者為家國、民生、抱負,即匡世求上之謂;一種則七情六慾莫非志也。此且不談。試問其後三句“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者,夫論者曾否脣喉推求之?詩歌之未體也,整飭、格律、用韻,非白話所比也。若但論主旨高下,文風雅俗,恐得全詩。當更見文聲俱美,所謂文質彬彬也。文以質而永言,質以文而協聲。若見文不見質,則沖淡自然之清辭,混於淺直矣。故知今雖不作“原詩”“聲詩”之辯,而學者不宜偏廢聲氣也。即如今之現代詩、散文詩、散文,其佳處,誦讀能知其和美者,善織聲情也。今之文學猶且如此,學古詩者能不屬意乎?至於詞曲之務頭,四聲不易,開閉摸索,又甚於詩也。 三十七 紅塵《鷓鴣天》“並當珍重分攜後,會有重逢不定年”,初稿“不”作“未”字,改後性情立顯。帝鄉子絕句“數點野花香自在,小橋貪看不知名”,閑適風流,然稍嫌說盡,若為“數點野花香自在,小橋貪看未知名”,則似引而不發,能有餘力可張。 三十八 詩當明主旨,又當增餘味。餘味又不得害主旨,又當以增色主旨為宜。其微處或竟繫乎一字之間,訴諸本我之上。我在此也,覺此是而彼非;轉在彼也,覺彼是而此非。又不欲做性靈之餘響,效苦吟之遺聲。嘻!何下字之難耳。雖挖坑自陷,爰不反顧。 三十九 王氏《拾遺記》載薛靈芸玉唾壺承淚事,後人遂以為紅淚之典,今言紅淚云云,則知其典也;若言薛淚云云,竟不知其所自也,其非數典忘祖乎?又或曰:吾知薛淚者也,然古之人但用紅淚,則薛淚必不可用也。予曰:呵呵,我當更用之不輟。 四十 今人作詩極易,其工者極不易。 四十一 詩人多炫才,才疏者其辭鄙,才雜者其辭澀,才高者其辭滑。三者皆非詩也。 四十二 好詩未必善詩,欲其善則難;善詩未必敬詩,欲其敬則難;敬詩未必作詩,欲其作則難。 四十三 句有可拈出者,有不可拈出者,於其不可者拈而議論,非但不能得是句之全意,甚而背全詩之旨約。 四十四 以新法為詩,無不可也;以夷法為詩,無不可也。甚有人曰:古法皆被前人用盡,不得不以新法夷法為詩。殊為可笑。法不必分新舊,提綱之用耳。唯用心本我,句自己出,何法不可用?況所謂新法夷法,其真無根之術乎?戲曰:自神農氏藝穀,米飯皆被前人吃盡矣,而我日啖三餐,口有清香。非麪包牛奶可替也。 四十五 余旣知吾人以詩心而情尤重,復知吾人以詩心而命尤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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