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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铭基:《史记》、《汉书》关系新议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一、緒論

《汉书》一百卷,题为班固所撰,乃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断代体史书,记载前汉一代史事。《汉书》创断代纪传之体,其中包括十二本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共一百篇,约八十万言。[ 晋人张辅云﹕“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卷六十,页1640。)张氏徒以字数多寡讨论《史》《汉》优劣,诚不足取,惟其指出《汉书》叙二百年史事而用八十万字,则属可参。] 自司马迁《史记》书成,武帝太初以后史事,阙而不录,续《史记》者不乏其人,据《史通・古今正史》所云,即包括刘向父子、扬雄等,至后汉光武帝建武年间,班彪以为续《史记》者言辞鄙俗,而扬雄、刘歆等人又褒扬新莽,不可仿效,因成《史记后传》六十五篇。[ 详参刘知几[]、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卷十二〈古今正史〉,页314。又,王充《论衡・超奇》所言有所不同,其谓“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黄晖、刘盼遂:《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卷十三〈超奇〉,页613。)据此,则与《史通》言六十五篇者有所不同。] 《傅子》因云《汉书》乃班固“因父得成”,[ 案﹕《傅子》今佚,此由《意林》转引。见王天海、王韧:《意林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卷五,页537] 可知班固实以父亲所编汉史为蓝本,及后终成《汉书》。又,《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兄固着《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1]2784[ 案﹕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固后坐窦氏事,卒于洛阳狱,书颇散乱,莫能综理。其妹曹大家博学能属文,奉诏校叙。又选高才郎马融等十人,从大家受读。”(《史通通释》,卷十二〈古今正史〉,页314。)刘氏所载与《后汉书》略同。] 据此,可知班固续撰《汉书》,未成而卒,汉和帝因此诏命班固女弟班昭踵武为之,后马续又继班昭完成未竟之文。是《汉书》本出班彪、班固父子,并由班昭完成十志,〈天文志〉则由马续完成。总之,“《汉书》的成书,经过班彪、班固、班昭、马续四人之手,但以班固为主”。[2

自《汉书》书成以后,授受具众,与经学无异,注释者亦众,如以《史记》系于《汉志》六艺略春秋类之例言之,《汉书》继《史记》而作,则其书亦必以“正名”为务,观之而可令乱臣贼子惧,具备《春秋》之微言大义。以此为论,必当重新审视《史记》与《汉书》之关系,并据此探知何以《汉书》必待师授而可明。王基伦、洪淑苓云﹕“班固《汉书》因袭了《史记》的体例,取用了部分材料,而又能扩充内容,再创体制新义,显见《汉书》的成就非凡。在少数地方,《汉书》提出不同的观点,或是补充一些史料,也值得我们注意。”[3]所言是矣。以下即是数项《史》《汉》关系之新议﹕

二、继《史记》而作并与《史记》合看

司马迁《史记》所记上始黄帝,下讫汉武,[ 有关《史记》载事之下限,众说纷纭,最少有七种说法,包括1. 讫于麟止说 2. 讫于太初说 3. 讫于天汉说 4. 讫于武帝之末说 5. 讫于太初、天汉折中说 6. 讫于征和三年说 7. 断于太初四年而大事尽武帝之末说等。大抵《史记》里汉武以后史事,不属史迁手笔,当无异议。] 自此以后,汉室史事阙而不录。《后汉书・班彪列传》云﹕

武帝时,司马迁着《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3]1324

可见班彪对续作《史记》者不甚满意,以为多属鄙俗。因此,班彪乃采集前史遗文,附以各种说法,正其得失,写成《史记后传》数十篇。王充《论衡・超奇》更以班彪续书“为甲,而太史公乙。”[4]班彪续书篇数,亦有异说,此谓“百篇以上”,《后汉书》则言“数十篇”,《史通》谓为“六十五篇”。[ 顾颉刚云﹕“王充与彪并世,所记较可信据,或本有百余篇,后亡佚其半,仅存六十五篇耶?”(顾颉刚﹕〈班固窃父书〉,载《史学史研究》第2期(1993年),页2。)] 姑勿论篇数多寡,班彪尝作《史记后传》,当无可疑。班固《汉书》仅为百篇,而承袭自班彪《后传》者当在多数。且班固编撰《汉书》,其意亦在接续史迁无法记载之文,即汉武帝以后西汉史事。班固云﹕

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篹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5]4235

班固批评史迁,以为汉承尧运,其德至大,至武帝时才追记汉史,却因通史体例,而使汉居末流,甚至后于暴秦与项羽。此外,在武帝太初以后史事,更无记载。因此,班固乃缀合见闻,本“述而不作”之精神,以成《汉书》。刘知几云﹕“《汉书》家者,其先出于班固。马迁撰《史记》,终于今上。自太初以下,阙而不录。班彪因之,演成《后记》,以续前编。至子固,乃断自高祖,尽于王莽,为十二纪、十志、八表、七十列传,勒成一史,目为《汉书》。”[6]20以为班彪《后记》续司马迁《史记》,班固则将父彪与史迁之著述断为《汉书》。据刘氏所言,大抵《史记》上起黄帝,下讫汉武﹔班彪则续汉武以后前汉史事,以成《后记》,附《史记》而行,即《史记》和《后记》合言黄帝至于前汉末年史事。班固见父书,决意只录汉事,故“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断一代之史,以成《汉书》。

今观《汉书》,尚可见班彪《后传》之遗。浦起龙云﹕“〈叙传〉竟不及父彪续史事,欺所生,欺万世,纠班史者当以是为首款。”[6]21细意比较《后汉书・班彪传》与《汉书・叙传》,可见〈叙传〉不言父彪“作后传数十篇”之事,故浦氏有此疑。又,顾颉刚云﹕“固之作史,接受父之遗产而欲湮灭父名,攘为己作,故〈叙传〉之中于彪之史学及其著书遂不道其一字也。”[9]顾氏承浦起龙所言,以为班固将父着“攘为己作”。二人斥之颇苛,实不必然。颜师古云﹕

《汉书》诸赞,皆固所为。其有叔皮先论述者,固亦具显以示后人,而或者谓固窃盗父名,观此可以免矣。[7]3130

颜氏以为《汉书》之赞语具由班固所撰,然部分赞语本出班彪,则班固必出之父名,而不略人之美。考《汉书》诸赞,有三处明确题为班彪所撰,分别是〈韦贤传〉、〈翟方进传〉、〈元后传〉;并有两段(〈元帝纪〉、〈成帝纪〉)虽不题班彪之名,却几可肯定为父彪所撰。〈韦贤传〉、〈翟方进传〉、〈元后传〉等三篇赞语明确题为“司徒掾班彪”所撰,自出班彪之手,毋庸置疑。此外,〈元帝纪赞〉、〈成帝纪赞〉亦当出自班彪手笔。〈元帝纪〉“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句,颜注引应劭曰:“〈元〉、〈成帝纪〉皆班固父彪所作,臣则彪自说也。外祖,金敞也。”[7]298[ 案﹕金敞为班彪外祖父,安作璋云﹕“金敞有三子﹕涉、参、饶。成帝时,金涉以明经俭节,为侍中骑都尉,领三辅胡越骑。哀帝即位,为奉车都尉,至长信少府。而金参出使匈奴,为匈奴中郎将,越骑校尉,关内都尉,安定、东海太守。金饶为越骑校尉。”(安作璋﹕《班固评传》(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页9。)] 班彪父亲为班穉,娶金敞之女为妻,故〈元帝纪〉所谓“外祖”者,当指金敞。又〈成帝纪〉“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句,颜注引晋灼曰:“班彪之姑也。”[7]330班彪之姑即班婕妤,为汉成帝之妃。观此五例,若谓班固掩夺父名,未可遽信。又顾颉刚云﹕“〈元〉、〈成帝纪〉之赞明出彪手,何以不具显彪名?可见固史未成而卒,此三传之犹留彪名者乃其刊落未尽者耳。”[9]此言亦有偏颇。班固虽死,据《后汉书》载,女弟班昭“奉诏校叙”《汉书》,倘班固有意掩用父书,刊落未尽,班昭大可尽复父名,或尽删之。其实,班氏一家共成《汉书》,《汉书》乃班氏家学,今虽题班固为作者,只是后世学者出于便捷,初非班固本意。

《汉书》继《史记》而作,故于武帝太初以前史事,多述《史记》,偶有不同,或作补充,要皆以《史记》为根本。举例而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有汉人贾谊之生平事迹,如河南守吴廷尉征之、在文帝朝最为年轻等,其〈鵩鸟赋〉与〈吊屈原赋〉,《汉书》皆载之﹔惟贾谊于西汉国策影响深远,《史记》却未有录其政论之文﹔反之,《汉书》补充〈治安策〉(或名为〈陈政事疏〉),实乃《汉书》补充《史记》之重要部分。又如董仲舒,《史记・儒林列传》载录其生平,《汉书》仍之,复补〈天人三策〉,则董生之学术思想自此了然。赵翼《廿二史劄记》云:“今以《汉书》各传与《史记》比对,多有《史记》所无而《汉书》增载者,皆系经世有用之文,则不得以繁冗议之也。”[10]29此言是矣。《汉书》补充文章奏疏,既可足传主之生平,亦可明前汉之国策。此等“经世有用之文”,正是《汉书》为补充《史记》而采录,乃班氏有意为之,亦是《史》、《汉》应该合看之明证。

三、袭取《史记》,独见微言大义

《汉书》袭取《史记》,世多有论之。朴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详细列举《汉书》因袭《史记》篇章,计六十一篇。班氏“述而不作”,大量采用《史记》,惟同中有异,《汉书》亦有删改《史记》所载太初或以前汉事,当中可见《汉书》之几个特色。

(一)自坏体例

据班彪所言,《史记》“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着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1]1327班彪以为《史记》载录传主之字、郡、县等,或记或不记,次序随意,班彪所续《后传》,自当改正如下﹕



《史记》

《汉书》

1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8]2999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也。[7]2529

2

萧何

萧相国何者,沛丰人也。[8]2013

萧何,沛人也。[7]2005

3

曹参

平阳侯曹参者,沛人也。[8]2021

曹参,沛人也。[7]2013

4

陈平

陈丞相平者,阳武户牖乡人也。[8]2051

陈平,阳武户牖乡人也。[7]2038

5

董仲舒

董仲舒,广川人也。[8]3127

董仲舒,广川人也。[7]2495

今见《汉书》乃依班彪所言,传主先列名字,复为郡县,若有不明,则只能从缺。如上引司马相如,《史记》首列名,继之以郡、县,末列其字;《汉书》先列名字,复言郡县。此亦可证上文谓《汉书》所载多本班彪《后传》。

然而,《汉书》虽对《史记》体例之不严有所不满,却有自坏体例之举。考之《汉书》,其不依传主名字郡县序次者有之,盖有三焉,分别是〈司马迁传〉、〈王贡两龚鲍传〉、〈叙传〉。若按《汉书》全书惯例,叙写司马迁应写成“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人也”云云。可是,班固并没有采用此种方式,而是袭取《史记・太史公自序》,起首即云﹕“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7]2727此以历数祖先之形式,撰成《汉书・司马迁传》,实属奇笔。惟《汉书》并非《史记》,无必要历叙司马氏之先祖。如此述而不作,实出于对司马迁之尊敬。循此例,《汉书・叙传》叙述班氏祖先,[7]4197亦属自坏体例之二。此篇因属自叙先祖生平,反而不如〈司马迁传〉之强烈。至于〈王贡两龚鲍传〉,始之以“昔武王伐纣,迁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齐薄之,饿〔死〕于首阳,不食其禄,周犹称盛德焉”,[7]3055篇名似为合传,实为类传。全篇所记皆为贤德之人,近乎古之所谓逸者。考班固所以载录王吉、贡禹、龚胜、龚舍、鲍宣等五人事迹,意在“激贪厉俗”。[7]3058由是观之,班氏所以自坏体例,实乃有意为之,一为颂扬史迁,嘉其编撰《史记》之功;二为历叙先祖,颂其扶风班氏源流;三为激贪厉俗,歌颂贤德之人。

(二)有“列传”而所据实为《史记》

班固明言《汉书‧艺文志》本之于向、歆父子《别录》、《七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7]1701今〈艺文志〉有班固自注,张舜徽指出篇中“凡句下之注不题姓字者,皆班氏原文”。[11]125张氏复于《汉书艺文志释例》发明班固自注之义例,言简意赅,足发人心,此处不赘。张氏《释例》“标注作者行事例”一项,尤堪玩味,其文如下:

凡事迹见于《太史公书》者,则曰有列传,如儒家《晏子》、《孟子》、《孙卿子》、《鲁仲连子》,道家《筦子》,法家《商君》,纵横家《苏子》、《张子》,《诗赋略》《屈原赋》,《兵书略》吴起、魏公子之属是也。[11]127

张氏谓“凡事迹见于《太史公书》者,则曰有列传”,《汉书》袭取向、歆父子之书,序已明言,殆无可疑。至于小注则出班氏手笔,然则“有列传”者,实为班氏视己书为续《史记》之书,且《史记》、《汉书》当合看之证。张舜徽此说实本颜师古《汉书注》,师古曰:“有列传者,谓《太史公书》。”[7]1727考诸《汉志》班氏自注为“有列传”者共十一次。《晏子》八篇、《筦子》八十六篇,“列传”所指乃《史记・管晏列传》;《孟子》十一篇、《孙卿子》三十三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鲁仲连子》十四篇,“列传”所指乃《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商君》二十九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商君列传》;《苏子》三十一篇,“列传”所指乃《史记・苏秦列传》;《张子》十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张仪列传》;《屈原赋》二十五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吴起》四十八篇,“列传”所指乃《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魏公子》二十一篇,“列传”所指乃《史记・魏公子列传》。以上十一人皆属先秦,《汉书》不可能载录此等人物,故“有列传”者,必指《史记》无疑。此亦《汉书》本于续《史记》之作,《史》、《汉》应当合看之一隅。

(三)揭露汉室之失,不虚美,不隐恶

班氏编纂《汉书》,出于对《史记》之不满,以为《史记》将汉室置于百王之末。王树民云:“《汉书》的突出特点,在极力美化封建统治者,异常地提高了统治者在历史上的地位。”[12]以为《汉书》旨在褒扬汉室。刘知几指出:“傅玄之贬班固也,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6][ 案﹕《后汉书・班固列传》云﹕“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敍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 贱守节愈矣。”(卷四十下,页1386。)亦贬斥班固之一言。] 以为班固掩饰汉代帝王之缺失,并且贬抑忠臣。

其实,《汉书》作者(班彪、班固)既为汉臣,歌颂汉德,本无可疑;至于悉数掩去汉室之恶,则未必然,冉昭德甚至称赞班固能够“不为汉讳”。[13]举例而言,《史记》、《汉书》同写汉文帝,《史记・孝文本纪》称赞其“除肉刑”,[8]428《汉书・刑法志》谓“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7]1099《汉书》不单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颂,更揭露文帝之施政轻用刑罚。朱东润云﹕“史传有了互见之例,不但重复可以避免,而且可以示褒贬,明忌讳,但是必待研讨全书而后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倘使谨读本传,那么不但不能得到真相,甚至所得的印像,止会是朦胧而不确实。”[14]“《史记》写作的特长,在于运用互见之例,常能使读者对于当前的人物,从不同的方面,加以认识。这一点特长,在《汉书》里是保留下来的,有时在运用上使人感觉到比《史记》更大胆,更灵活,因为班固所触及的人物,常常是几乎已经论定的,但是他提出其他的事实,我们不能不重加考虑。”[15]朱说是也。利用史传互见之法,结合本纪与各篇所记,便知文帝为人。至于景帝,包括其为太子时以棋盘击杀吴王太子、[ 事见《汉书・吴王濞传》,其曰:“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汉书》,卷三五,页1904。)] 即位后将老师石奋调官、[ 案﹕石奋本为太子太傅,《汉书・石奋传》云﹕“及孝景即位,以奋为九卿。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卷四六,页2193-2194。)此可见景帝即位以后,即将老师调任,其人忘恩负义,不报师恩。] 吴楚七国之乱时以晁错之命抵祸,[ 事见《汉书・晁错传》,其曰:“吴楚七国具反,以诛错为名。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敺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巿。臣请论如法。』制曰:『可。』错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巿。错衣朝衣斩东巿。”(《汉书》,卷四九,页2301-2302] 《汉书》皆直书而不隐。准此,如就所载内容而言,《汉书》甚具“实录”精神,而且更为“大胆”。再如〈司马迁传〉,《汉书》袭自《史记・太史公自序》,其中有一关键句子如下﹕

《史记‧太史公自序》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汉书‧司马迁传》贬    诸侯,讨大夫

王明通以为“班文删『贬天子』三字。盖班氏以为天子不可贬,而诸侯可退,大夫可讨,此为尊王之精神,亦为尊汉所本也”。[16]王说似是。吕世浩亦与王明通取意相近。[17]323然而,《史记》和《汉书》既然应该合看,《汉书》乃续《史记》之作,天子不得贬,读者但取《史记》对照《汉书》,自可见班固刻意删去“天子退”三字,欲盖弥彰,反而彰显《汉书》立意褒贬之《春秋》笔法。

(四)袭取“谤书”,勇气可嘉

《汉书》流传甚广,师授源流明确,《史记》则不然。《史记》书成以后,流传不广,至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7]2737《史记》在《汉书・艺文志》归入“六艺略”之“春秋类”,史迁外孙杨恽亦以为此书“颇为《春秋》”。[7]2889至于《春秋》笔法,史迁以《春秋》为六经之首,并谓此书可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乃“礼义之大宗也”。[8]3297,3298史迁借壶遂之口,以为《春秋》可以“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8]3299 犹如量度世事之尺,可论定是非。壶遂以为孔子生逢乱世,撰写《春秋》无可厚非,可是史迁生于汉武盛世,何以仍欲继史迁而撰《史记》。史迁之回答唯唯否否,含混其词,以为《史记》跟《春秋》不可比较,壶遂之言实谬。

《史记》一百三十篇,其中十篇早已有目无书,今所见者实为后世所补。卫宏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8]3321葛洪所记略同。[ 葛洪《西京杂记》云:“ 汉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太史公司马谈,世为太史﹔子迁,年十三,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史记,续孔氏古文,序世事,作传百三十卷,五十万字。谈死,子迁以世官复为太史公,位在丞相下。天下上计,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太史公序事如古《春秋》法,司马氏本古周史佚后也。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下迁蚕室。有怨言,下狱死。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事而已,不复用其子孙。”(葛洪:《西京杂记》(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卷六,页267。)可见所载与卫宏所言相类。] 据此,是有目无书者,或出武帝所削,张晏以为包括“〈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律书〉、〈汉兴已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蒯列传〉”。[8]3321今所见十篇之文,当出后人所补。大抵《史记》所载,有不利于汉室皇权者,故流传不久即渐有散佚。《后汉书》载王允谓“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李贤注清楚定义何谓“谤书”,其曰﹕“凡史官记事,善恶必书。谓迁所着《史记》,但是汉家不善之事,皆为谤也。非独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缗、榷酤之类是也。”[1]2006此等“汉家不善”之事,《史记》多有载之,故得“谤书”之名;可是,“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缗、榷酤”,三事《汉书》亦皆袭取《史记》,[ 案:《汉书》之中,“高祖善家令之言”见于〈高帝纪下〉:“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后上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上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上心善家令言,赐黄金五百斤。”(《汉书》,卷一下,页62。)“武帝筭缗”则见于〈武帝纪〉“初算缗钱”。(《汉书》,卷六,页178。)“榷酤”事见〈武帝纪〉“初榷酒酤”。(《汉书》,卷六,页204。)由是观之,《汉书》悉载此三事,不加回避。] 则《汉书》亦可谓之为“谤书”乎?

除了《汉书・司马迁传》直斥史迁之文以外,班固〈典引〉亦有对史迁之不满,其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18]班固所言引人遐思,如果班氏父子对《史记》如此不满,大可扬弃不用,另着新文。可是,《汉书》百篇之中,因袭《史记》竟多达六十一篇。吕世浩云﹕“班固之一生,皆因贪利慕荣而曲学谄媚,不惜变乱篡改《史记》之良法,其后终因攀附权凶、骄纵子弟而死。前后相较,太史公之死可谓重于泰山,而班固之死可谓轻于鸿毛。二者之高下,如是而已矣!”[17]359吕说可商。班固之死,确与攀附窦宪、骄纵子弟相关,然以为《汉书》变乱《史记》,却是太过。班固生时,学术早已定于一尊,较诸史迁而言,更为闭固。西汉中叶,武帝接纳董仲舒之上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史迁编撰《史记》正在此时。《汉书》则不然。学术既已定于一尊,史家对政局之异见需要更多勇气才可出之。面对《史记》,班固只能态度谨慎以取用。《后汉书》班固本传载有一事,尤可注意。在撰写《汉书》以前,班固已尝因撰写汉代历史已为人诬告,陷于囹圄。如非固弟班超代为上书,并亲见明帝,具陈兄长著述之意,班固早已死于狱中,而不能有《汉书》之作。[1]1333由是观之,班固早已明了撰写历史之危,然不单继承父业,更加大量取用《史记》,以及对史迁之歌颂。此正反映出班固之史家精神,与史迁源出一辙。因此,《汉书》之中,班固亦必以不虚美,不隐恶,以史书为尺度,欲令乱臣贼子惧。

其实,班固袭取《史记》、自坏体例以为史迁立传,本身已是对司马迁其人其书之表扬。徐朔方《史汉论稿》:“《汉书》承袭《史记》这一事实生动地表明班固对司马迁的敬仰和崇拜。”[19]徐说是也。如果《史记》已是“谤书”,而班固又不遗余力加以袭取,再加上《汉书》续写《史记》,二书应当合看,则《汉书》必待专门传授,方可了解其微言大义,上文所言《汉书》之授受过程亦可得到佐证。

四、结语

本文讨论《史记》与《汉书》之关系,兼及《汉书》之微言大义与《春秋》笔法,可总之如下:

1.《汉书》续《史记》而作,然《史》、《汉》关系除文献互见外,尚有其他重要原因。《汉书》乃继《史记》而作并当与《史记》合看。武帝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汉书》前身为续《史记》,乃班氏家学,自班彪始撰,而班固续之。

2.袭取《史记》而独见微词。班氏父子尝批评《史记》,以为其记人姓名籍贯体例不纯,《汉书》推尊史迁,故于〈司马迁传〉自坏体例,历记司马氏之先祖。又《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有列传”,亦表明《汉书》当与《史记》合看方见甚大义所在。《史记》书成以后,少人传习,或因“谤书”之嫌。《汉书》袭取《史记》者众矣,则“不虚美,不隐恶”者不独《史记》,而《汉书》与有荣焉。

3.尊显汉室而不失《春秋》笔法。杨树达〈汉书释例〉尝谓有“微词例”,即《汉书》行文之中有《春秋》之微言大义。今观《汉书》不为汉讳之例大有所在,言有尽而意无穷,深具《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之精神。吕世浩以为“班固之一生,皆因贪利慕荣而曲学谄媚”,以《汉书》之微词言之,实属可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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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第3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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