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渴望生活——梵高传》中,初至巴黎的梵高,在弟弟提奥的指引下第一次看到印象派作品,突然有种“爆炸”的感觉:“我难道是在疯人院里吗?” 这些正在墙上冲他欢笑的画作,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梦想过的…… “啊,这些新人!他们竟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了光和呼吸、空气和太阳;他们是透过存在于这震颤的流体中,各种数不清的力来看事物的”。 顿时,梵高醒悟到 绘画再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1 ——无名者之伤—— 1874年4月15日 巴黎卡布西纳大街35号的展览 注定永远铭刻艺术史 举办者是一群30多岁的无名之辈,在推崇才华的艺术界,如果这个年纪尚未崭露头角,基本也就泯然众人了。 19世纪初的巴黎,这群而立之年依旧苟且求生的艺术家,经常聚在咖啡馆里交流对艺术的理解,气氛热烈,神情激昂。。。 然而一旦走出咖啡馆,尤其想到“巴黎沙龙”,不免又立刻黯然神伤。 “巴黎沙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路易十四时期,1725 年开始在卢浮宫举行,早已成为西方世界最大的美展,不仅“塑造着欧洲上层社会的艺术品位”,更被视为“全球艺术界的风向标”。 沙龙的入口由学院派评委会把持 收藏家和艺术经纪人则推波助澜 入选者平步青云 融入充满鲜花和掌声的上流社会 反之 则只能在蝇营狗苟中艰难求生 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当然渴望沙龙的认可,何况身边的马奈就是现成的榜样——1861年他以《西班牙歌手》在沙龙美展获奖,如今虽也经常加入讨论,但身价早已今非昔比。 The Spanish Singer,Manet 2 ——揭竿而起—— 要想获得沙龙评委的认可绝非易事,无数次的尝试碰壁与希望落空之后,咖啡馆的屌丝艺术家充满了绝望和屈辱。 的确,那帮美院的老家伙挥舞着内心陈旧的尺子衡量所谓艺术,这事本身就很过时、很无趣,很不艺术。。。 是时候做点儿什么了。。。要想显示自身的不同,必须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沙龙,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终于,他们决定另起炉灶,甚至彻底改变游戏规则。 有点像赌博,他们押上职业生涯和未来前途,掺杂着不安、紧张和兴奋。 德加是最有力的推动者,展览前夕他写信给朋友:“我从未如此兴奋,干劲十足……这次一搏,要么功成名就,要么功亏一篑。。。” 跟官方沙龙模式不同,4 月15日的展览不设评委会,只需交纳少量会费,任何人都可以参展,一律平等。 最终,30位艺术家带着165件作品参展。 3 ——“印象派”之名—— 尽管早就对质疑有所预期,但随后权威杂志《噪声》的评论文章,依然让这些艺术家愤懑不已。 艺评家勒鲁瓦用讥讽的态度大放厥词:“印象派”,哈哈,那意味着潦草的构图,凌乱的笔触,最初级的构思。。。简直是对艺术标准的公然挑衅。。。 尽管如此,参展者依然试图从“印象派”的称谓中,解读出正向的意味。 辩解说,绘画的目的,的确如同莫奈的《日出·印象》一样,就是要把画家的感受直接传达给观者,以“印象”寻求共鸣。 无论如何 “印象派”之名不胫而走 就这样在学院派的敌意中诞生了 4 ——“标准”的变迁—— 勒鲁瓦的评论代表了当时艺术界的主流意见。在他们看来,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些文艺复兴OldMaster(老前辈),才是评价一切艺术的标准。 绘画首先就应该选择一个“高贵”的主题,在工作室调好颜料,然后花大把的时间精雕细琢,最后创作出的成品,才能称之为“艺术”。 的确,文艺复兴作为艺术史上的高峰的确让人心生崇敬,然而评判艺术好坏的标准,却并不是唯一的。 早在印象派展览的十多年前,夏尔·波德莱尔就已经意识到,学院派提倡的临摹和模仿变成了“一种多余的练习”,正在阻碍艺术的发展,如果“依旧使用文艺复兴时期的式样”,“显然是巨大懒惰的标志”。 为什么非要去描绘那些遥远的古代和神话呢?巴黎的现代生活如此富有诗意,“奇妙的事物像空气般包围和滋润着我们,但我们却视而不见”。 诗人一边抱怨,一边写出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恶之花》。 印象派画家与他殊途同归,也渴望摒弃陈旧的题材,融入户外最新鲜的现实,直接到生活中寻找艺术的真谛。 正如之前“功成名就”的马奈,虽没有参加4月15日的印象派展览,但两幅心血之作《喝苦艾酒的人》与《草地上的午餐》,已经挣脱学院派的束缚。 不再用巧妙的线条和精细调制的色彩,描绘充满道德含义的主题,转而用大片色块呈现真实现世人生。 5 ——“理念”的共鸣—— 马奈的这种态度直接鼓舞了印象派成员,尤其是莫奈。作为印象派的灵魂人物,他的《日出·印象》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勒鲁瓦的判断。 而另一幅作品《金莲大街》则被勒鲁瓦吐槽为“舌头舔出来的”。 《金莲大街》受到当时方兴未艾的摄影的影响。彼时摄影术刚刚发明,相片需要长时间曝光,如果过程中不断移动,影像就会模糊不清。 从摄影的角度而言,这幅绘画的确真实无比。 莫奈的绘画包含印象派的所有要素:现代题材、对光线变幻的捕捉、跳跃的笔触,画面消除了视觉的清晰性,形式、光影和氛围融为一体,弥漫着迷人的光晕。 欣赏时不需要借助任何背景的知识,只需要单纯的体验那种瞬间气氛的感受。 莫奈对“画什么”毫不在意,为了追求光线在物体表面引起的色彩变化,他可以一天之内创作一系列绘画。 从早画到晚,同时支几个画架,追随时间光线的变化在画布间穿越,同时指挥着光影的不同变奏。 第一幅表现黎明的曙光,第二幅呈现午后的艳阳,第三幅描绘落日的余晖。。。如果第二天黎明的景色因为天气变化而不同,那就提笔再画。 一年四季之间,他也在追逐光色的变化,即使同一主题统一角度,作品的感觉都全然不同。 因此,莫奈的作品经常是成系列的,干草堆系列、鲁昂大教堂系列,睡莲系列,都是他执着捕捉不同瞬间印象的结果。 这些系列中,光千变万化,如同摄影般记载着不同时空状态下,物体光影的变化。 如果莫奈活到现在,一定是电影大师,因为他呈现了连续调的影像,“系列”就意味着时间轴的介入。 他要表达的,不是教堂不是草堆,而是光和色。画中所谓的主题只是承托载体,绝非追求表达的重点。 印象派画家的创作 就是建立在这样直观的即时观察上 正是那种转瞬即逝的意象 体现了现代生活的变革带来的激情和速度 随着时光的推移,这种理念得到越来越多的共鸣,1886 年举办的第8次画展,甚至成为法国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6 ——“自我”的崛起—— 其实,“印象派”之所以能脱颖而出,逆袭成主流,绝非仅因为共同理念,更大程度是对现有艺术体制和风格的反叛。 印象派以前的画家,不少也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那是在意识形态的暗示下发生的;而在印象派,个人风格是刻意追求真实的结果。 追求真实需要个性 而在画面上实现个性 需要独特的眼光 要能够看出物象的精神和个性 要能够赋予对象独立的身份 认识它们在不同光线中的变化 然后尽可能妥帖的再现 正如19世纪末,奥地利作家阿尔特伯格《如是我观》曾言:“人们应该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而不是通过某个权威规定的视角看待生活和社会。” 无疑 印象派就是在实践者这样的哲学原则 理性上,手法可以是客观的 但感性上,眼光必须是自己的 17世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 在印象派这里演绎为“我视故我在” 西方启蒙思潮 终于在两个世纪后开花结果 7 ——“个性”的张扬—— “个人眼光是自我认识的最高法则 个人风格是实现真理的最终理想” 印象派绘画的这种理念上的颠覆性 是西方在认识论、世界观领域的飞跃 是个体逐渐脱离集体意识的标志和信号 什么时代了 谁在乎所谓“高贵”的主题 我只画能真正能吸引我的事物 也只呈现他们最令我动容的瞬间 比如印象派的德加就相当个性。他讨厌户外,觉得自然“无聊至极”。而对赛马和舞蹈兴致盎然,也喜欢从摄影的角度观察某种极限时刻,力求捕捉真实的瞬间。 比如代表作《舞蹈课》。正襟威严的老师,对比着慵懒闲适,心不在焉的姑娘,刹那的定格却传递着某种微妙的情绪。 为进一步追求这种“时光切片”式的效果,德加还将先锋观念融汇古典技艺。借鉴日本版画家安藤广重《大津站》中的构图,从较高的视角对构图的外沿进行切割,更使画面如时光冻结的瞬间。 无论哪个领域,要想出人头地,必须有让人记得住的特色,很快德加就凭借才华和个性,成为印象派的中流砥柱。 8 ——“理性”的光辉—— 从启蒙运动开始,欧洲的艺术就一直标榜所谓的“理性”,这种普世推崇的集体意识形态,一直是西方绘画的脊梁,或宗教信仰,或政治理念。 古典主义代表达维特是典型的革命画家,作品充斥着意识形态的政治理念,虽属古典风格范畴,但绝非真正的理性,而是戏剧效果化了的情绪、理想和概念。 紧随其后的古典大师安格尔,处心积虑地用精确线条刻画完美轮廓,徒有其表,虚张声势,在挥霍中塑造虚拟的完美世界,以精湛技巧和华丽画风同现实擦肩而过。 在印象派之前 欧洲主流绘画是蔑视现实的 它只是殿堂宫阙者妙不可言的洗脑工具 今天我们已经难以想象,这些印象派当年放弃学院派的构图原则,等于背弃了普世遵循的审美标准,离开集体意识形态,担当一己独立的存在。 而个体的独立存在 不仅需要觉悟和勇气 还需要独立的思想和深刻的见解 对于艺术史而言 “印象派”是多么大胆、狂野而不羁 它既是结束,也是开端 越靠近,越容易体会到革命的精神 新的艺术语言就此诞生 9 ——“后印象”的诞生—— 如果说 印象派让现实生活进入绘画 在过渡、短暂、偶然中寻求艺术之美 将虚幻的美好过渡为纯粹的真实 那么紧随其后的“后印象艺术” 则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 从莫奈的瞬间印象到梵高的精神至上 “后印象”在目光所及真实的基础上 更关注自我感觉和心理的真实 以及由此反映的更深层的意义和价值 梵高一生经历所体现出的特殊气质 很能印证他笔下表现出的人类境遇 孤独、疯狂和死亡 《星月夜》中扭曲的树干火舌般上窜 暗蓝的夜空仿佛吞噬世界的奔腾漩涡 月亮和星辰都黯淡无光 而村庄仿佛置身事外般静谧无比 在梵高激情的笔下 印象派的光和色不再营造朦胧的气息 而是充满戏剧性和表现力 使观者直击作者内心的焦虑和挣扎 这种脱离“真实”的画法,正如梵高所言: “精准的形象让我绝望……我渴望制造这种不准确,这种对事实的偏离、重塑和改变。正是它们的虚假,比表面的真实还要来得真实。” 梵高就是用这种方式,不惜扭曲形象来达到内心的真实,从而促成了20 世纪的主要艺术流派:表现主义。 挪威艺术家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人物扭曲的脸庞融合惊恐和绝望,就是受到梵高的直接影响。 “梵高。。。这个人将来要么发疯,要么超过我们所有人。而他居然两点都占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毕沙罗 但高更并不这样认为,他不止一次说过:“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且我深深的知道这一点”,梵高 “受益于我的指导,每天都为此感谢我”。。。何其狂妄。 梵高曾想和高更携手,在法国南部小城阿尔勒开创艺术史上的一段佳话,这个想法最终以梵高发疯、高更离开而落空。 高更是个自负而狂妄的花花公子,玩世不恭,抛妻弃子,到处寻欢作乐。 他认为印象派太过理性,完全看不到眼睛之外的现实,以至于丧失了最重要的艺术元素——想象力。 在成名作《布道后的幻象》中,树干一劈为二,区分了写实的现实和想象的幻境。 高更用原始的手段呈现内心的情感 反对并超越了印象派 让艺术回到想象的王国 为之后的抽象表现主义开拓了道路 10 ——“现代主义”的开启—— 塞尚是后印象派中最有成就的一位,连毕加索都承认“塞尚是我唯一的大师”。 如果说印象派是表现眼睛看到的景象 梵高和高更是借助现实描绘心灵图景 那塞尚则将二者结合 用“双视角”看世界 真正开启了现代主义艺术的大门 塞尚忽略物体的质感及造型的准确 强调体积感和的整体的空间结构 为寻求关系的和谐而放弃个体的真实 高度精练和简化的真正意图 是想让观者仅获得最基础的视觉信息 从而任由想象驰骋 最终“看到”自己想要的画面 在《有苹果和桃子的静物》中,塞尚分别从平视和俯视两个角度画了水罐,桌子也向观者倾斜。整幅画面由不同视角的不同物体构成,呈现丰富的综合效果。 这些都预示着20世纪现代艺术的发展方向:立体主义、未来主义、构成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 英国评论家威尔·贡培兹有一个有趣的比喻:梵高、高更、塞尚如同邮递员,每人都拿起了印象派的邮包,分别投递到全新的目的地。从此,艺术的天空众彩纷呈。 而作为原点的“印象派”艺术 则如同一场反抗与勇气的革命 莫奈捕捉了光影,德加定格了动感 修拉发明了色点,梵高释放了激情 这群曾经的无名之辈 却创造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艺术暴动 前无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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