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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之道”栏目精选:读史零简

 星河岁月 2018-04-30

白寿彝

原载于《文史知识》1984年第2期“治学之道”栏目

读史零简

一、史的概念的发展

“史”的含意,有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史”字的较早含意,是指一种特定的人。《说文解字》说:“‘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史”,篆文写作“”。“”即“右”字,指右手。《说文解字》“从又持中”,是从字形的构造来说的,这应该是个会意字。“记事者也”是说记事的人,这应该是“史”字较原始的本意。“中”是什么,解释不一样。有人说“中”是简册,有人说“中”可写作“”,象笔形。说法不同,总是认为“中”是跟记事有关的事物。一定要说出这具体的事物是什么,恐怕也落实不了。至于说,“中,正也”,这是把儒家思想附会上去,显然是不足取的。

史,原来是神职,是沟通人神之间的一种职位。古代常以祝史连称,卜史连称,巫史连称,卜筮、星占、圆梦、望气等等都随时可以跟史职联系起来。《左传》闵公二年记:“狄人囚史华龙滑与礼孔以逐卫人。二人曰:我太史也,实掌其祭。不先,国不可得也。”史的神职性质一直到春秋时期并没有什么改变。齐太史记崔杼的故事,晋董狐记赵盾的故事,以直笔为后人所称赞,但这同他们的职业性质恐怕也有关系,因为他们要对神负责、要作忠实的记载。在另一方面,史在进行祭神活动时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在祭神的文告乐章里,也必然要有不少媚神的话。这也同样是对于神的忠诚。孔子说:“文胜质则史。”这个“史”字,我想就是作为神职的“史”。他既然要媚神,当然就“文胜质”了。后来,“史”的地位逐渐低下了,但他作为神职的性质,还保留了相当长的时间。司马迁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他这话是把史官跟有剖符丹书之功的人相比而言。这里,他有很多牢骚,但也可以看出史官在当时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受重视的,但神职的性质却仍然相当保持着。

《孟子》上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这个“史”字有新意,是指史事的记载。但把“史”字普遍用于记载史事的称呼,是比较后起的。司马迁的书,原来也没有正式的书名,荀悦《汉纪》卷十四,可能是开始称他的书为《史记》的。《三国志·王肃传》也称《史记》,用“史”字称史事记载,大概是在魏晋以后逐渐发展起来的。《五代史志》的《经籍志》,创立了史部的着录,可以说是广泛使用“史”字为一切史事记录的标志。这跟过去以史称人是有区别的。刘知几的名着《史通》和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它们所谓“史”,也都是指史事记录或者史书而言的。《史通》主要是讲记传史体例,《文史通义》大量的内容也还是讲史书的体例,而范围远比《史通》要广泛,同时也讲到一些编写史书的理论问题。这两位史学家所说的“史”,既不是指记载史书的人,也不是指客观的历史发展过程。

到了近代,已有学者意识到历史的客观存在,但在使用“历史”这个词的时候,并不是怎样明确的。梁启超在《新史学》中说:“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又说:“现象者何?事物之变化也。”第二句话说的是历史的客观存在,但他不叫这作“历史”。第一句说的是历史记录,但他却把这叫作“历史”。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里,把“历史”的概念,解释为“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这所谓“历史”,也不是客观历史,而是历史的记录和历史的研究。

明确地把历史记录跟客观历史区别开来,恐怕是从李大钊开始的。他在《史学要论》中说:“历史这样东西,是人类生活的形成,是人类生活的连续,是人类生活的变迁,是人类生活的传演,是有生命的东西,是活的东西,是进步的东西,是发展的东西,是周流变动的东西;它不是些陈编,不是些故纸,不是僵尸,不是枯骨,不是死的东西,不是印成呆板的东西。我们所研究的,应该是活的历史,不是死的历史,活的历史只能在人的生活里去寻,不能在故纸堆里去寻。”他又说二十四史等等,“都是很丰富很重要的材料,必须要广搜、要精选、要确考、要整理。但是它们无论怎样重要,只能说是历史的记录,是研究历史必要的材料,不能说它们就是历史。”这两段话,把历史跟历史记录的区别说得很清楚,是前所未有的科学论断。

历史记录不等于客观历史,但研究客观历史离不开历史记录。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它的遗迹还保留下来。古代的遗址、墓葬、文物和文字记载,都是历史的遗迹,但自有文字发明以后,在一般情况下对客观历史的探索,主要是依靠文字记载的资料。研究历史记录,是历史工作者不能避免的工作的一部分。说它是一部分,就是说,它只是研究历史的准备工作。要对客观历史进行探索,还要从记录的研究更前进一大步,必须作更复杂的劳动,必须从历史记录上看出各种历史现象,看出各种历史现象之间的联系和矛盾,从而发现历史的规律,这才能看出客观历史的真的面目。历史的发展是无穷无尽的,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也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所看到的历史真象,总是有限度的,但是我们的研究每前进一步,总都可以多了解一些,都可以更多知道一些真实的东西。如果只停留在历史记录本身的研究上,对于历史实际接触的机会,就要少得多了,甚至有时还会无形之中对历史有所歪曲。

从史学工作的分工上说,我们对于历史记录的整理和历史的研究不能有所轩轾,在语言文字的使用上也不一定就抛弃了长期沿袭的习惯,但在思想认识上应该对二者有所区别,这对于我们史学工作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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