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典:纸月亮(2)

 置身于宁静 2018-04-30

    他有时与一些老朋友通信时用挂号。那时候,中国人的挂号信必须用图章,所以邮递员在楼下叫他,他就必须下楼盖章。后来他实在无法在邮递员等待的耐心时间之内迅速下楼,于是准备了一个小竹篮子,将图章放在篮子中,然后用一根绳子拴住篮子,从三楼窗口垂直下放到楼下巷道里。邮递员替他盖章后,将图章与信件放在篮子中,他再拉上来。

    这成为金刚塔巷的一道尽人皆知的风景。

    舅舅几乎有洁癖。他从不让屋子里有灰尘。即使极其贫困,他每天睡觉也要戴睡帽,保持白发不乱,而且早晨起来时,必定认真梳理头发。这是保持了一辈子的大家公子的派头。文革结束后,他去定做两套西服,定做时,裁缝收钱很便宜,但太便宜的西服他是瞧不起的,于是“强行”要求那裁缝按照他所记忆的民国时期的定价收费。裁缝自然是莫名其妙。

    后来有了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他就每天看电视。

    当然,他主要看战争片。但中国的战争片往往都是宣传片,很多片子里面把当初国民党军队拍得极其丑化,国民党人和军人全部成了坏人、叛徒、汉奸或滑稽的小人。他看着看着,往往拍案而起,把桌上的烟缸和茶杯一摔,高声吼道:“妈的个屄,简直胡说八道!”

    小时候在重庆,我几乎每周末都去他那里住一晚上。

    半夜,我睡着的时候,经常蹬被子。而且我的觉极其轻,只要周围有一点响动,我就惊醒。但是舅舅晚上咳嗽不断,我却毫无反应。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他的声音。每次,我都在他大声的咳嗽与吐痰中昏昏入睡。不过他的心中全都是对我的关心——每次都在午夜时起来给我盖被子。我知道他来了,悄悄盖好,又走了,还谨慎地回头看看我的反应,深怕把我惊醒。他是我一生遇到的唯一一个在半夜睡着了都不断关心我的人。无论我多大,无论何时,只要我和他睡在一间屋子里,他就会半夜起来给我盖被子,其慈爱超过了我所遇到的所有女人和朋友,也超过了父母、妻子和我自己。

    但他从未要求我做过任何一件事,哪怕是给他倒杯茶。

    这个当初的所谓“历史反革命”,其实是我灵魂中最亲切的男性,是我精神的亚父。我若能赶上他铁骨柔肠的万分之一,我就生而无愧。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无私的一个人,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精力、财物和时间无偿地给了每一个家人和朋友。甚至别人送的一瓶咖啡、一包饼干、一点不值钱的营养品,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跑去邮局,寄给远方的亲戚。而一家人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时,他永远都在吃昨天的剩菜。

    我若不让他在这里永恒,我便是罪人。

    九十年代中,舅舅风烛残年,贫病交加,又回到了浙江老家。他住在大家族祠堂漏风的屋子里,家徒四壁。少年的奢华生活,上个朝代的遗民和准贵族,早已是无人理睬的老人。而当年他逃婚的那个女人却认出了他,忽然出现,送给他了一包鸡蛋。但他却认不出那是谁。想不起来了。过了很久才想起,原来是她。因为他们当初在所谓的新婚之夜,面对面的时间只有撩开红盖头的几秒钟。据说我舅舅逃婚当兵后,她却独自守活寡,惦记了他一辈子,终生未嫁。

    今天是10月3日,我舅舅的祭日。

    他死了整整13年了。他最终也没有如早年所愿,死在战场,马革裹尸,而是死在医院里。但他依然是我心中唯一的、秘密的英雄烈士。今夜,我为他焚香祭奠。我打开一扇窗,秋风吹过来,好像我又回到重庆,走进了金刚塔巷的石板路,走上阁楼,看见他坐在椅子上抽烟。看到我好奇地去揭那窗户上的纸月亮。他依旧会伸手阻止我。他继续说:满月,就是代表大团圆。我能感受到他手上的老茧和温度。那是从小就给我洗澡的熟悉的老茧和熟悉的温度。

    我想,那纸做的月亮,没有运行和月食,就始终会是圆的。而且也正因为没有云朵,于是它也就比任何的月亮都要皎洁,永远都不会被遮蔽。
 
    2008-10-3  北京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