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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松 | 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读《二泉映月:一个城市的人文读本》

 诺南 2018-05-02


田松教授


作者 田 松(本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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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悲观地觉得,我们现在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终都将是徒劳的。我们想要挽留的,终将离去。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像一栋柱歪栋斜的老屋,曾经有过的辉煌与灿烂,曾经有过的精致与典雅,最终都将随风而逝。而她在我们的努力之下所焕发出的光彩,只是一次返照的回光。

这部书就如它的副题一样,是一个城市的人文读本。而“二泉映月”四个字,则毫不含蓄地点出了这个城市的名字:无锡。

无锡我是去过的,一共三次。但是只有第一次,我略略地品味到了这个城市所蕴含的文化。算来大概是1988年,在离开南京之前,南艺的一位朋友盛情相邀,我们去了他无锡的乡下老家,小住一两日。高大的木床,宽大的木制马桶,与我熟悉的东北乡间完全不同。尤为让我受到文化震撼的,是他家的中堂。一进正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副水墨挂轴,左右两侧配有一副对联。挂轴前一条桌案,桌案两侧各有一把宽大的木椅。完全是电影里江南乡绅的架势。这种配置,在东北乡间,几乎是没有的。江南的人文积淀之厚在农村感受得更深。早晨起床,视野中一片白茫茫的薄雾,笼在田野上。当时的感觉,错综复杂。

再次去无锡已经是十年之后,第三次则又在十年之后。我所见到的,只是无锡这个地名而已。宽阔的街道,街道两侧的楼房,楼房上的标牌和招贴,与全国任何一个城市似乎都没有什么两样。城市之间的差别,只在于产值,只在于GDP。这样毫无地域特征的城市,被称为现代化,被称为进步。然而,人们无可救药地怀念那个陈旧的无锡。

我对无锡的了解,极其浅薄。事实上,整个江南与我,都相当之隔。我在南京生活了两年,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过客,直到将要离开的时候,才忽然留恋起来,甚至一度想要留在南京。

这部厚厚的大部头城市读本,我断断续续地几乎从头读到了尾。全书用了很大的篇幅介绍锡剧,然后是无锡最具知名度的瞎子阿炳,再后,讲我从未耳闻的无锡纸马,最后,说宜兴紫陶。整部书的装帧是沉重的,显见编者心中的神圣感。让我阅读这个异乡的人文读本时,也不由得敬重起来。

锡剧的演出我从来没有看过。在南京时,经常路过一个锡剧团的大门,我完全不知道锡剧是做什么的。大概当时,对于这些古董也生过一些现代性的意识形态鄙夷吧。不过,读此书中的锡剧,却让我感到非常亲切。这是由于二人转的缘故。由于家父的工作,我对这种东北民间小戏也付出了很多时间,阅读了大量史料。锡剧演员在历届政治运动中所遭受的命运,锡剧演出形态的变迁,与二人转都有非常多的平行之处。锡剧源于滩簧。滩簧本是农民艺术,后来进城,成为市民艺术,都带一个“民”字,属于俗文化。由滩簧而锡剧,则由俗变雅。这是1949年以后,新政府对传统文化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新知识分子介入的结果。二人转本来也是农民和市民的俗文化,在社会主义新文艺的改造中,地方政府人为地创造了以二人转舞蹈、台词和表演风格为基础的大型戏剧,吉林叫吉剧,黑龙江叫龙江剧。同样由俗而雅。1980年代之后,雅文化的吉剧和龙江剧不再有政府投入,很快就不再有演出的机会了。锡剧失去了政府资助,也是这样。相映成趣的是,锡剧的草台班子(大概更类似于滩簧吧)在乡间的演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二人转回到民间,也受到了东北农民和市民的狂热追捧。不过,近年来火爆异常的“二人转”,虽有其名,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传统二人转了。

无论南北,平民百姓都有对艺术的本能追求。在我看来,民间艺术,呈现的是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那是一个民族的文化之根。一旦平民百姓失去了艺术本能,就意味着,作为文化意义上的民族,已经死亡。

挣钱在很多人看来,是头等大事。当赚钱成为人生的终极目的时,人就失去了心灵,成为被动的机器。当人放弃了心灵,心灵也会放弃人。富士康员工今年的跳楼记录已经达到了十三,我想,是这些人的心灵在表达反抗吧。

一个城市的心灵,是由这些陈旧的文化遗存构成的。有人尽心尽力地,为一个城市的心灵做记录,这让我感慨和心痛。

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2010年5月25日

2010年6月12日

北京 向阳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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