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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来作岭南人”:陈寅恪与内陆欧亚学的因缘

 無情360 2018-05-07


“无端来做岭南人”

陈寅恪与内陆欧亚学的因缘

(中山大学  刘文锁)


近来重读《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及《书信集》,从一些语句里,读出了一条与内陆欧亚学的因缘。寅恪先生少时受教,因家学的影响,曾意识到“神州文化”与域外文化的关系;及后来游学日、欧、美,得预国际内陆欧亚历史语言学之潮流,并以精通内亚等历史语言而为人所景仰,成为他人生的传奇之一。1925年归国任职清华国学院后,因时局的变化,当年的学业、抱负未及展开,而转眼已届暮年,直至“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1的情态。从学业、心志到情感上,他与内陆欧亚及其学问间保持的这段因缘,我从他《柳如是别传》前的著述,以及“无端来作岭南人”2等诗句里,读出了一些意蕴,也察觉到他早年心志的一条线索。

现在已是人类的21世纪,今年又适逢寅恪先生去世四十周年(逝于19691073)之祭,虽然是相隔两个世纪的生、死陌途,但因为同在康乐园里“任教”,似乎又成了另一段的因缘,使人特别地心生怀念。东南区一号(今天已改作东南区369号)的故居,白泥地上踽踽独行的老人的身影,是这个园子里永恒的意象。今天我们仍处在中华民族亘古未有的变局之中,这是我们可以与寅恪先生的心灵沟通之处;在研治内陆欧亚史的学途上,也有这一段因缘为我们作伴。对他个人史和中国学术史来讲,这段因缘都有可发覆处。1964年夏《柳如是别传》的《稿竟说偈》,“痛哭古人,留赠来者”;41946年春作《来英治目疾无效将返国写刻近撰元白诗笺证》,“余生所欠为何物,后世相知有别传”;5196211月(七十二岁)《壬寅小雪夜病榻作》“剩有文章供笑骂,那能诗赋动江关。今生积恨应销骨,后世相知倘破颜。”6这销骨的“积恨”里是自应包含青春年少时的学术志向在内的。我不敢以“后世相知”自命,但想诠解一段学术的心史,也算是在康乐园里“留命”九年的一个小结。

康乐园东南区1号和它的主人


1.《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少时)

这个稿子的写作年代和背景,《寒柳堂集》的编者已作解释。这里引他的一句自叙,述说最初的一个因缘:

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古籍,知中医之理论方药,颇有由外域传入者。然不信中医,以为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若格于时代及地区,不得已而用之,则可。若矜夸以为国粹,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殆可谓数典忘祖欤?7

中医是陈寅恪的家传,其祖父陈宝箴精通中医,陈寅恪撰《吾家先世中医之学》,曾讲述他童年时(光绪二十一年)的一个记忆,即陈宝箴为谭嗣同父疗病之事;8及光绪二十五年(1899)随祖父寓南昌时,听其讲荠苨治咳嗽,“自是始知有本草之书”。9这时应是在他读家塾期间,所浏览的医学古籍恐怕都是祖父的藏书。

这种对中医的态度,反映他自小培养出的怀疑精神,可能是得自其祖父治家的作风。陈寅恪与兄隆恪读家塾是在其六岁时,因为祖父的要求而采用新式教育法,授课方式也别开生面。10

现在的研究已经揭示出中医与印度等医学的交流。且不说历代本草中有相当一部分依赖舶入(如香料类),有些理论和方法,也与域外有关系。111930年发表的《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12应该是少时对中医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之源的探索的继续。

2.《与妹书》(1923年)与欧洲学业

陈寅恪早年求学的志向、学业,史料存世的极少,最值得解读者之一,是1923年基于归国后的考虑写给其妹的信,表露了游学的情况及归国后的打算:

        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续藏两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续大藏,其它零星字典及西洋类书百种而已。若不得之,则不能求学,我之久在外国,一半因外国图书馆藏有此项书籍,一归中国,非但不能再研究,并将初着手之学亦弃之矣。我现甚欲筹得一宗巨款购书,购就即归国。……西藏文藏经,多龙树马鸣著作而中国未译者。即已译者,亦可对勘异同。我今学藏文甚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与希腊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属一系。以此之故,音韵训诂上,大有发明。因藏文数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写,其变迁源流,较中文为明显。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然此非我所注意者。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类,与佛教史关系者多。……我以为除印度西域外国人外,中国人则晋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当能得正确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义,不足道也。……13

这是因为在欧洲学习东方历史语言受到了刺激,发奋于图书资料的收集,所以在下文里叮嘱其妹代为在北京搜购满蒙回藏文书,后来在《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文里,又借机痛发时慨:“近年中国古代及近代史料发现虽多,而具有统系与不涉傅会之整理,犹待今后之努力。今日全国大学未必有人焉,能授本国通史,或一代之专史,而胜任愉快者。东洲邻国以三十年来学术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最后则图书馆事业,虽历年会议,建议之案至多,而所收之书仍少,今日国中几无论为何种专门研究,皆苦图书馆所藏之材料不足;盖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14我们当注意这个困扰中国学界至今的资料和视界问题,是造成陈寅恪归国后渐趋放弃研究方向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傅斯年提出“史学即史料学”主张的背后深层原因。

说来话长,陈寅恪在域外游学期间的学业,是值得关注的问题点,虽然将来的有心人可以去他当年的学校搜寻档案,但相信不会有多少的结果。毕竟在中华众多的求学生里,那时的他仍是个无名的生员。这些个人的旧事后人虽难以知晓,通过对彼生存时代的大背景的考察,或许可以察觉一二。

欧洲的东方历史语言学发端极早,尤其是受到海外碑铭搜求等大发现的激励,如早期由拿破仑远征埃及获得的三种语文的“罗塞塔石碑”(Rossetta Inscription)之解读成功,及英国语言学家H.C.Rolinsen18101895)等解读“楔形文字”,由Rolinsen发现的大流士一世(Darius I)的碑铭“贝希斯顿碑”(Behistun Inscriptions),加上在叶尼塞(Yenisey)河和鄂尔浑河(Orkhun)流域相继发现的突厥文(Runi文)碑铭,15这些19世纪的发现、研究,至20世纪初斯坦因、伯希和等人在中国西陲获得更惊人的语言文字资料时为止,东方历史语言已发展成“显学”。至陈寅恪游学时,在法、英、德几个主要国家,以大学为主,形成了几个研究中心。

陈寅恪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随兄师曾经上海往日本,开始其传奇的游学生涯,至1925年由德归国时止,期间学业情况,概可列为下述的简表(据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及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 

年份

国别与受业学校

学习科目

备注

19021905

日本,庆应大学、东京帝国大学(?),等

东京帝国大学财商系

1904年夏临时返南京,转考取官费留日,是年冬初再往日本

19071909

考取上海吴淞复旦公学


毕业

19091911

德国,柏林大学



19111912

瑞士,苏黎世大学



19131914

法国,巴黎大学



19191921

美国,哈佛大学

梵文、巴利文、希腊文,等

可能在哈佛研究院从学

19211925

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

梵文、巴利文、藏文,等


陈寅恪游学的较详细资料,是其当年学习笔记。留德期间的学习笔记,经季羡林先生的整理,全部64本可以分为21类:

藏文                       13

蒙文                         6

突厥回鹘文             14

吐货罗文                   1

西夏文                      2

满文                         1

朝鲜文                      1

中亚、新疆                2

佉卢文                      2

梵文、巴利文、耆那教       10

摩尼教                      1

印地文                      2

俄文、伊朗                1

希伯来文                   1

算学                          1

柏拉图(实为东土耳其文)   1

亚里斯多德(实为数学)      1

金瓶梅                       1

法华经                       1

天台梵本                    1

佛所行赞                    1 16

寅恪先生当年学业的背景,是以内亚为主的历史语言学的兴盛。17在除以法国为重镇的汉学研究领域外,其它语种的东方历史语文,尤其是突厥文和梵文,在他学习时已全面展开,并出现了彪炳史册的大师。最关键的,是这个国际学术的“预流”,对于当年的陈寅恪,以及我国学术之深远影响,当世已警醒了少数有远见的学人,如沈曾植、罗振玉、王国维、陈寅恪、傅斯年等。这些出土语言文字资料的重要性和意义,是很明显的。

有一些资料和迹象显示,陈寅恪当年游学的志向,是试图通过掌握内亚地区发现的历史语言,以重建中国史学。

封怀(陈寅恪侄)《回忆录》里曾说:“他在欧洲,特别是对英、德、法语言文字学术,有了深入的理解。他在这三个国家得了三个学士学位。”18俞大维(陈寅恪妹夫)在《怀念陈寅恪先生》里,述说陈寅恪幼年即修习《说文》及高邮王氏父子(安国、念孙)训诂之学,以为“国学”准备;其后求学德国,从Lüders学习梵文和巴利文,进而研治佛学(《与妹书》里已表露出来),“他研究中西一般的关系,尤其与文化的交流、佛学的传播及中亚史地,他深受西洋学者的影响。”“他平生的志愿是写成一部‘中国通史’及‘中国历史的教训’,如上所说,在史中求史识”。19我们可以这样试作总结:出身神州士大夫世家的陈寅恪,一生遭遇亘古未有的文化变迁,必然会从“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出发,去思虑中西古今之变的内在逻辑,因而寻找到西域的历史途径;而西域文字的学习,也不过是欲“利其器”而已,所以他的志向并没有像当世的欧洲学人那样,以钻研文字那种小学功夫为志业,走语言学家的道路。

3.“新史学”的内陆欧亚研究旨趣:拓展史料

从寅恪先生所追求的学业上,可以联系到1920年代我国“新史学”建设的目标。后世痛遭批判的傅斯年“史学即是史料学”的论断,是那个年代最突出的“新史学”问题。为什么傅孟真当年要提出这样一个命题?追究学术史,从他当年的游学欧洲到归国后筹建以“新史学”为名义的中国现代人文科学体系,通过在中大创建“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到稍后创建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都反射出所受欧洲(代表西方)东方历史语言学的影响。

傅斯年之创建“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和“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目的,我们稍引其“旨趣”,可以窥见一斑。因此,很有必要重温这段历史。

傅斯年于1926年底游学欧洲后归国,受聘国立中山大学,在1928年,他在广州和中山大学期间,先后与顾颉刚等一起,创办了“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和“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这段历史学人尽知,我们也曾试图回答为什么是“历史语言”的问题。20这里面是否有陈寅恪的影响?可以猜测的是,傅斯年在欧洲游学期间,对于彼洲方兴未艾的东方历史语言学盛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在其归国后凭着在祖国创建现代人文科学体系的壮志而付诸行动。21

 “旧史学”的局限性之一,在于以汉文史料为唯一的史料,在眼界上也无法突破,就是李济批评的把中国史局限于长城以内:“中国的史学家把中国古史看作长城以南的事,长城不只是疆域的界限而且成为精神的界限。”22眼界和见识是特别重要的。桑原骘藏在《读陈垣氏之元西域人华化考>》里曾说出了刺激中国知识分子的话语:

陈垣氏为现在支那史学者中,尤为有价值之学者也。……陈垣氏研究之特色有二:其一为研究支那与外国关系方面之对象,从来支那学者研究关系外国之问题,皆未能得要领,故支那学者著作之关于此方面者,殆无足资吾人之参考;惟陈垣氏关于此方面研究之结果,裨益吾人者甚多。……其二则氏之研究方法,为科学的也。23

援庵先生的学问,是因为使中国史的研究有了外在的参照系,把“神州文化”放在一个更宽广的“以世界为范围”的背景上来考察。这一眼光,陈寅恪也早已体认到,但是其中的一个实在难题,是研究资料的限制。24非须励精图治的积累、建设,是无以为功的。

在我们将论旨转入史料问题之时,是试图来察知以“史语所”为代表的“新史学”将史料——尤其是非汉文的、及非文字性史料当作工作之重点的理念中,陈寅恪所发挥的作用。因为陈寅恪与傅斯年关系非同寻常,25所以我们可以认为陈的欧洲学业经历及对“新史学”的看法,对傅斯年是一个重要的启发。

陈寅恪所赞赏的学问,从他对王国维之学的概括、评价上,可以得到反映:

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吾猃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尔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遗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26

出土文献等考古资料、非汉文史料及外来观念之被强调,都反映在从语史所到史语所的旨趣当中了。1927由傅斯年、顾颉刚在广州中山大学(时称“国立第一中山大学”)创办“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后改为“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在其周刊的《发刊词》里,开宗明义地说:

我们生在此际,应该永远想着:这个时代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我们研究的学问有怎么大的范围?我们向哪里寻材料?我们整理学问的材料应当用怎样的方法?能够这样,我们自然可以在前人的工作之外开出无数条的新道路,不致拘守前法,不能进步。27

语史所的学术架构,从研究所创立后开始的研究生招生计划到组织,都得到反映。语史所的设置,包括下列各组或研究方向:实验语音,汉语,汉字,考古,文籍校订,民间文学,中国乐梵汉番经论校读,民俗学,人类学,中国古代史,近代史料,英语学,英当代文学,等。28至傅斯年撰写《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时,修订为:

    一,文籍考订;

    二,史料征集;

    三,考古;

    四,人类及民物;

    五,比较艺术;

    六,汉语;

    七,西南语;

    八,中央亚细亚语;

    九,语言学。29

关于史语所工作的思路也更明确了:

我们最要注意的是求新材料,第一步想沿京汉路,安阳至易州,安阳殷墟以前盗出之物并非彻底发掘,易州邯郸又是燕赵故都,这一带又是卫邶故域。这些地方我们既颇知其富有,又容易达到的,现在已着手调查及布置,河南军事少静止,便结队前去。第二步是洛阳一带,将来一步一步的西去,到中央亚细亚各地,就脱了纯中国材料之范围了。为这一些工作工作及随时搜集之方便,我们想在洛阳或西安敦煌或吐鲁番疏勒,设几个工作站,“有志者事竟成”!30

这个计划里最吸引人且看似大胆之处,是将触须向中亚的延伸,在吐鲁番、喀什(疏勒)设立工作站,“脱了纯中国材料之范围”就是寻求突破汉文史料的单一局面,这一在今天为学界普遍接受的观念,在当时还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但我们知道傅斯年的这个西北计划,是在当时内外局势的张力下所深刻谋求的中国学术自主。因为,就在史语所创立的前一年(1927),由斯文·赫定与中国学术团体合组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已开始了活动。所以,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史语所的创建设想里的西北、中亚成分,是某种程度地受到了“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影响,此外也有陈寅恪等人的影响。

在前后几年间先后创立的两个研究所,为什么都以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为名义,在傅斯年执笔撰写的《国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总报告》里,有这样的阐述:

中央研究院设置之意义,本为发达近代科学,非为提倡所谓固有学术。故如以历史语言之学承固有之遗训,不欲新其工具,益其观念,以成与各自然科学同列之事业,即不应于中央研究院中设置历史语言研究所,使之与天文、地质、物理、化学等同伦。今者决意设置,正以自然科学看待历史语言之学。

此虽旧域,其命维新。材料与时增加,工具与时扩充,观点与时推进,近代在欧洲之历史语言学,其受自然科学之刺激与补助,昭然若揭。以我国此项材料之富,欧洲人为之羡慕无似者,果能改从新路,将来发展,正未有艾。故当确定旨趣,以为祈向,以为工作之径,以吸引同好之人。此项旨趣,约而言之,即扩充材料,扩充工具,以工具之施用,成材料之整理,乃得问题之解决;并因问题之解决,引出新问题,更要求材料与工具之扩充;如是伸张,乃向科学成就之路。31

这里说的“固有学术”里,有清代“西北史地之学”,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它们都属于“旧学”的范畴。其中值得称道的徐松(《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和李文田(《和林金石录》、《元史译名考》),及撰述《西域考古录》的俞浩,都难能可贵地试图利用第一手的知识,但与史语所的“新史学”相比,无论视野、眼界、研究方法等等之方面,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一点是无须评说的。

4. 内陆欧亚与“神州文化正朔”

孙盛《晋阳秋》与郑所南《心史》的典故,是陈寅恪先生所萦怀的。如果华夏族也有一部“心史”的话,就是在千百年的历史进程里,与内陆欧亚民族的恩怨情仇。当年郑所南在《心史》里痛苦的陈述,寅恪先生是懂得的。

1906-1907年间,敦煌遗书为斯坦因、伯希和等大肆掠获,此时十六、七岁的陈寅恪正留日回来,插班考取上海复旦公学读书。没有证据显示他对这一举世震惊的大发现的反映,但至游学欧、美后,1930年为陈垣先生《敦煌劫余录》撰写的序,一方面痛陈“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另一方面又指出: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经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32

即我们须认清现实,奋起发展本国的学术。1931为《国立清华大学二十周年纪念特刊》撰写的《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里,说“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此今日之公论也”。331934年为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撰序,高度评价了陈垣的著述:

        今日吾国治学之士,竞言古史,察其持论,间有类乎清季夸诞经学家之所为者。先生是书之所发明,必可示以准绳,匡其趋向。然则是书之重刊流布,关系吾国学术风气之转移者至大,岂仅局于元代西域人华化一事而已哉?34

这里反映出他的基本认识和态度:归根结底,学术自主是最重要的。

由敦煌、新疆出土文书为主干的“新材料”,变为“预流”的学问,这个转变的复杂内、外情势,我们前面已分析了。因为“神物去国”35已成既成事实,对神州学人来说,惟有发奋图强于后续的研究之一途。而陈寅恪“预流”于“新材料”的成果,也是时下新内陆欧亚学的基础。 

陈寅恪先生(1890~1969) 

陈先生关于内陆欧亚的学问,我们借用他当年给知交王静安先生的总结、评价,其实也是他自己学问的总结。看似其不曾充分地展开其学,成就似巴托尔德(W. W. Barthold)和贝利(H. W. Bailey)等的学问,在“无端来作岭南人”、“著书唯剩颂红妆”的表象下,却将“平生所学”的精髓,融入到其关于内陆欧亚与“神州文化”的历史关系的学说中——这就是民族文化的乡愁,在“神州文化正朔”与内陆欧亚的学问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这个复杂的学术问题,今天我们正愈益地认知清楚。深悉内陆欧亚知识的寅恪先生,坚持于“神州文化正朔”,为我们在经历着“全球化”浪潮的今天,如何思考中国文化的定位和未来命运,提供了一个指引。

最后,让我们重温陈寅恪审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时的一段话: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我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36

内陆欧亚为中国史和中国文化提供了一种新史观和新参照系,那就是她的开放性。

寅恪先生是内心世界无比丰富的学者、文人,出身清流官宦之家,一生最重要的时光是在不间歇的巨变中渡过。每一轮巨变都对“神州文化”造成了影响,所以他最萦怀的,也是处在亘古巨变下的民族命运和前途,尤其是民族文化的处境和赓续问题。今天,我们仍处在这一历史性巨变的过程中,让我们怀着 “了解之同情”,在研治内陆欧亚史的学途中,来深沉地缅怀这位前辈吧。


注释

1《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37页。

2《己丑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第64页。

3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4页。

4《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第153-154页。

5《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第57页。

6《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第143页。

7《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88页。

8《寒柳堂记梦未定稿》,《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89页。

9《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18页。

10 陈寅恪中山大学文化大革命中第七次交代底稿:小时在家塾读书,又从学于友人留日者学日文。转引自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卷上,第12页。又参同卷陈小从(陈寅恪侄女)记录稿。

11参见陈明的论著:《殊方异药——出土文书与西域医学》,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佛医东渐:以耆婆及其医方、医著为中心》,饶宗颐主编《华学》第九、十辑(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7-734页,等。

12陈寅恪《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清华学报》第六卷第一期,民国十九年六月;收入《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76-181页。

13陈寅恪《与妹书(节录)》,《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2页。

14《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361-363页。

15 突厥碑铭之发现情况,参见耿世民著《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44页。

16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74-87页。

17刘文锁《中山大学西域研究的传统》,朱玉麒主编《西域文史》第一辑,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05-319页。

18 转引自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第39页。

19 转引自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第50页。

20 刘文锁《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往事》,《中国文物报》200821日第7版。

21这仍然是不脱费正清所谓对西方的回应理论的窠臼,虽然费氏等后来有修正,强调中国文化自主性创造的一面,但我们无法抹煞西方学术对于当时中国学术界的影响。以陈寅恪的留学经历观察,正是说明了这一深刻的问题:中国文化的自主与创新。这一问题到今天仍然困扰着我们。

22 李济《中国上古史之重建工作及其问题》,张光直、李光谟主编《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81-87页。

23陈垣撰《元西域人华化考》附录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5-152页。

24 参见陈寅恪1931年撰《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前揭《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62页。

25 王汎森《傅斯年与陈寅恪》,《中国文化》第十二期。

26 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王国维著《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一,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二版,第1-2页。

27《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一集第一期。

28 以上并见《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一集第一期,封三,《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招生简章》。

29 以上见《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广州,1928年。

30《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

31 转引自傅乐成《傅孟真先生年谱》,《傅斯年全集》第七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初版,第2622页。

32参见《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6-268页。

33《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61-363页。

34《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9-271页。

35 罗振玉《流沙坠简·序》,罗振玉、王国维著《流沙坠简》,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页。

3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2页。

 

编者按:本文原载刘文锁《丝绸之路——内陆欧亚考古与历史》,兰州大学出版社,2011年,页228-239引用请据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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