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真的没有价值么？

作者：风灵

念错字这种事并不稀奇，比如我的名字，从小到大被念错的次数早已数不清。校长念错字也不稀奇，记得中学时，有一回开全校大会，千人齐聚操场上，校长亲自点名，照错不误。为什么事点我的名忘了，但念错了后全班同学哄然大笑全校莫名惊诧的情景我还记得。

直到我自己走上了讲台才知道，不念错字并不那么容易。每到开学时，几百新同学的名单，总有那么几个字埋伏其中，等着你出洋相。好在我脸皮不薄，念错了，学生窃笑，我也笑一笑，最多说声对不起，请他们告知正确读音，标在名单上，以免一错再错就是。

所以，B大的林校长念错字，哪怕是一个并不那么生僻的字，哪怕是120周年的校庆大典上，其实也不过是一则笑谈，算不得什么原则性错误。校长事后亲自写信道歉，更难能可贵，然而遗憾的是，道歉信的最后一段“焦虑与质疑并不能创造价值，反而会阻碍我们迈向未来的脚步”，身为名校校长，如果真这样认为，其中所隐藏的问题，却远非个把错字能比。

质疑不能创造价值？没有质疑，哪来创新？哪来学术？那么，创新和学术能不能创造价值？如果创新和学术不能创造价值，B大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所谓创新，就是有新发现，新发明。为什么会有新发现，新发明？显然，是认为现状不尽如意，心生质疑而产生的。如果当前一切都已完美，所有真理都已在握，那就完全没有创新的必要，也没有创新存在的空间了。

何为学术？学术就是将质疑正当化的过程。没有问题就没有研究，研究就是质疑他人，或是回答他人对自己的质疑。学术要求符合规范的论证，就是为了检验结论是否正确，如果不正确，是哪里不正确，换言之，是为了能够质疑。有质疑才会有进步，明白错在哪里，才可能纠正错误。判断是否是科学理论，被广泛接受的标准就是可证伪性，即可质疑性。

顺带说一句，中国传统国学的理论往往不具备这种可证伪性，比如论语，可以任意解读而无法客观地判断正误真伪，也就无法归为科学。所造成的一大后果就是国学难有真正的继承和发展，总是陷入各种解读的文字游戏中打圈，鸡同鸭讲，各说各理。

可以拿古希腊做个对比。我们都知道，伟大的（如果不是最伟大的）哲学家和教育家苏格拉底，几乎所有的思想都是通过对话以质疑的方式表现的。无穷无尽的质疑，引导学生思考自己的不足之处，从而一步步向前走。很容易看出，苏格拉底式的质疑，就是形式逻辑的发源，是论证的起点，科学由此才成为可能。而他的学生柏拉图，他学生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具体的观点或者大相径庭，但如何学习，如何思考，却是传承了他的衣钵。于是，纵然文明的薪火或有断续，但质疑的精神一脉相承，终有了后世现代科学的蓬勃兴起。

前几天，看到微博群里推出一个话题，“本科生该不该写毕业论文”？每年此时，我都被本科生的毕业论文搞得焦头烂额，有大把的槽要吐，但仔细想来，主要是自己水平有限，指导不力，怎么好意思去吐槽学生？不过，有一点却是不得不说的，那就是很少有学生明白什么是“论文”，更不要说写一篇合格的“论文”了。

比如，我指导的是经济专业的学生，不少学生写的文章非常类似政府网站的内容。抛开抄袭问题暂不谈，当我告诉他们，这不是论文的写法时，我可以感到他们深深的茫然。明明有经济数据，有经济问题，有对策和建议，怎么不是论文？

对，这些都有，唯一没有的，就是没有质疑。提出问题，不质疑所提出的问题是不是真问题，是不是只是表象，是不是有所遗漏；分析问题，不质疑所给的问题-成因的因果关系是不是成立，是不是有反例；解决问题，不质疑所给的方案是否现实可行，其成本和收益是否恰当，不顾及方案的缺陷，不回答可能的反对意见。

由于无质疑，也就无讨论，无比较，无验证，无回答，总之，成了一篇无论之“论文”。存在的问题，问题的原因，问题的解决，都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只看得到浮于表面的现象罗列，然后是铁口直断般的原因和对策，而看不到有理有据的论证，最终便是不知来路不知去处、自说自话的空中楼阁。冠以学术论文之名，却几乎没有任何理论和实践价值。

学生茫然，而我茫然于学生的茫然。反复思量，突然发现，他们从小到大，所谓的学习，尤其是学习文史哲这类所谓的“社会科学”，都是抽离了质疑的“知识点”。课本上所写的，老师所讲的，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条条结论，就算有几句说明，也不鼓励甚至不允许学生反问质疑，不回答反例。考试时就算有论述题，答案其实早就是给定的，学生要做的不是论证，而是背诵。事实上，这也几乎是他们唯一所熟悉的“论证”方法和风格。现在大学都要毕业了，老师竟然告诉他们这样不行，这是开什么玩笑呢！

本科生该不该写毕业论文，尚有许多话可说，但本科毕业尚不知何为论文，何为论证，我几乎无话可说。而B大林校长理直气壮的一句“质疑并不能创造价值”，或许算是给了一个交待。我只是有些杞人忧天，搬开了焦虑和质疑的拦路虎，莘莘学子迈向未来脚步该往何处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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