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十四行集》前,已熟读所有新诗重要诗人,他们在语言上和风格上各具特色,但都没有冯至在十四行诗中给我带来的那种陌生感和生疏感。这是一种雕塑般的语言,有着雕塑般的沉静、质朴和空间感。就冯至本人的变化而言,则是从幼嫩的白话过渡到明晰的现代汉语,这是一种适当的欧化的白话,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感受力。——黄灿然 冯至 (1905-1993),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于1941年创作了27首十四行诗,编为《十四行集》于次年出版,被视为中国新诗进入成熟期的标志之作。冯至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人,冯家为天津著名盐商,盐引在直隶涿州,八国联军侵华后避难于涿州,故生于涿州。曾就读于北京四中。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成立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1930年留学德国先后就读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1935年获得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济大学。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 冯至十四行诗选| 1 我们准备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吴冠中,Home of man,1999 7 我们来到郊外[1]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像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要爱惜这个警醒, 要爱惜这个运命, 不要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1]: 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此据《冯至选集》编入,作者有题注:“敌机空袭警报时,昆明的市民都躲到郊外”。 8 一个旧日的梦想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降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做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给一个战士 你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像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吴冠中,未题名 15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 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轻轻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9 别离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像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像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像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吴冠中, A Fishing Harbour (1991) 22 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像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声音: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几只初生的小狗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 但是这一次的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等待 在我们未生之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都抱着千年万里的心 在那儿等待你。 如今一个丰饶的世界 在我的面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把它们等待你的心 整整地给了我。 1930年 朋友们 我们越是向前走 我们便有更多的 不得不割舍的道路 吴冠中,Pines (1995) 歧路 它们一条条地在面前 伸出去,同时在准备着 承受我们的脚步; 但我们不是流水, 只能先是犹疑着, 随后又是勇敢地 走上了一条,把些 其余的都丢在身后—— 看那高高的树木, 曾经有多少嫩绿的 枝条,被风雨,被斤斧 折断了,如今都早已 不知去处。 朋友们, 我们越是向前走, 我们便有更多的 不得不割舍的道路。 当我们感到不可能, 把那些折断的枝条 聚起来,堆聚成一座 望得见的坟墓, 我们 全生命无处不感到 永久的割裂的痛苦。 1943 年 给秋心(四首)[1] 一 我如今知道,死和老年人 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连; 在冬天,我们不必区分 昼夜,昼夜都是一般疏淡。 反而是那些黑发朱唇 时时潜伏着死的预感; 你像是一个灿烂的春 沉在夜里,宁静而阴暗。 二 我们当初从远方聚集 到一座城里,好像只有 一个祖母,同一祖父的 血液在我们身内周流。 如今无论在任何一地 我们的聚集都不会再有, 我只觉得在我的血里, 还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球。 三 我曾经草草认识许多人, 我时时想一一地寻找: 有的是偶然在一座树林 同路走过僻静的小道, 有的同车谈过一次心, 有的同席间问过名号…… 你可是也参入了他们 生疏的队中,让我寻找? 四 我见过一个生疏的死者, 我从他的面上领悟了死亡: 像在他乡的村庄风雨初过,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 月光颤动着在那儿叙说 过去风雨里一切的景像。 你的死竟是这般静默 静默得像我远方的故乡。 1937年 [1]:秋心,即指梁遇春(1904-1932),现代作家,笔名秋心。此诗原题为《给几个死去的朋友》。 诗节选自《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冯至著,冯姚平编,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年。 你们的深夜吠出光明吴冠中,A Big Manor (2001) 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要进城两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个人在山径上、田埂间,总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得格外丰富。那时,我早已不惯于写诗了,——从1930到1940十年内我写的诗总计也不过十来首,——但是有一次,在一个冬天得下午,望着几架银色的飞机在蓝得像结晶体一般的天空里飞翔,想到古人的鹏鸟梦,我就随着脚步的节奏,信口说出一首有韵的诗,回家写在纸上,正巧是一首变体的十四行。这是诗集里的第八首,是最早也是最生涩的一首,因为我是那样久不曾写诗了。 这开端是偶然的,但是自己的内心里渐渐感到一个要求:有些体验,永远在我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人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刻的关联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有时一天写出两三首,有时写出半首便搁浅了,过了一个长久的时间才能续成。这样一共写了二十七首。到了秋天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孑然一身,好像一无所有,但等到体力渐渐恢复,取出这二十七首诗重新整理誊录时,精神上感到一种轻松,因为我满足了那个要求。 冯至《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 | 本文原载于1948年8月《中国新诗》第3期,题《(十四行集)再版序》,初收《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改题为《序》。 至于我采用了十四行体,并没有想把这个形式移植到中国来的用意,纯然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我用这形式,只因为这形式帮助了我。正如李广田在论《十四行集》时所说的,“由于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它正宜于表现我要表现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动的思想,而是把我的思想接过来,给一个适当的安排。 如今距离我起始写十四行时已经整整七年,北平的天空和昆明的是同样蓝得像结晶体一般,天空里仍然时常看见银色的飞机飞过,但对着这景象再也不能想到古人的鹏鸟梦,而想到的却是银色飞机在地上造成的苦难。可是看见几个降生不久的小狗,仍然要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 你们的深夜吠出光明。 让纷杂而又不真实的社会里更要说出这迫切的祈求: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一本诗本来应该和一座雕刻或一幅画一样,除去它本身外不需要其他的说明,所以这个集子于1942年在桂林明日社初版时,集前集后并没有序或跋一类的文字。如今再版,我感到有略加说明的必要。所要说明的,就是上边的这几句话。 1948年2月5日,《十四行集》再版序,冯至,于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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