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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 冯至十四行诗选

 经典小诗 2018-05-08

我接触《十四行集》前,已熟读所有新诗重要诗人,他们在语言上和风格上各具特色,但都没有冯至在十四行诗中给我带来的那种陌生感和生疏感。这是一种雕塑般的语言,有着雕塑般的沉静、质朴和空间感。就冯至本人的变化而言,则是从幼嫩的白话过渡到明晰的现代汉语,这是一种适当的欧化的白话,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感受力。——黄灿然




 冯至 (1905-1993),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于1941年创作了27首十四行诗,编为《十四行集》于次年出版,被视为中国新诗进入成熟期的标志之作。冯至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人,冯家为天津著名盐商,盐引在直隶涿州,八国联军侵华后避难于涿州,故生于涿州。曾就读于北京四中。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成立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1930年留学德国先后就读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1935年获得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济大学。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


无情无恨 | 陈明章 来自飞地 04:30


 冯至十四行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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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准备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吴冠中,Home of man,1999



7 我们来到郊外[1]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像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要爱惜这个警醒,

要爱惜这个运命,

不要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1]: 原载1941年6月16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11年6月号。此据《冯至选集》编入,作者有题注:“敌机空袭警报时,昆明的市民都躲到郊外”。


8 一个旧日的梦想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降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做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给一个战士


你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像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吴冠中,未题名


15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

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轻轻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9 别离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像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像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像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吴冠中, A Fishing Harbour (1991)



22 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像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声音: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几只初生的小狗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


但是这一次的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等待


在我们未生之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都抱着千年万里的心

在那儿等待你。


如今一个丰饶的世界

在我的面前,

天上的星、海里的水,

把它们等待你的心

整整地给了我。


1930年




 朋友们 

 我们越是向前走 

 我们便有更多的 

 不得不割舍的道路 


吴冠中,Pines (1995)



歧路


它们一条条地在面前

伸出去,同时在准备着

承受我们的脚步;

但我们不是流水,

只能先是犹疑着,

随后又是勇敢地

走上了一条,把些

其余的都丢在身后——

看那高高的树木,

曾经有多少嫩绿的

枝条,被风雨,被斤斧

折断了,如今都早已

不知去处。

                朋友们,

我们越是向前走,

我们便有更多的

不得不割舍的道路。

当我们感到不可能,

把那些折断的枝条

聚起来,堆聚成一座

望得见的坟墓,

                       我们

全生命无处不感到

永久的割裂的痛苦。


1943 年


给秋心(四首)[1]


我如今知道,死和老年人

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连;

在冬天,我们不必区分

昼夜,昼夜都是一般疏淡。

反而是那些黑发朱唇

时时潜伏着死的预感;

你像是一个灿烂的春

沉在夜里,宁静而阴暗。


我们当初从远方聚集

到一座城里,好像只有

一个祖母,同一祖父的

血液在我们身内周流。

如今无论在任何一地

我们的聚集都不会再有,

我只觉得在我的血里,

还流着我们共同的血球。


我曾经草草认识许多人,

我时时想一一地寻找:

有的是偶然在一座树林

同路走过僻静的小道,

有的同车谈过一次心,

有的同席间问过名号……

你可是也参入了他们

生疏的队中,让我寻找?


我见过一个生疏的死者,

我从他的面上领悟了死亡:

像在他乡的村庄风雨初过,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

月光颤动着在那儿叙说

过去风雨里一切的景像。

你的死竟是这般静默

静默得像我远方的故乡。


1937年


[1]:秋心,即指梁遇春(1904-1932),现代作家,笔名秋心。此诗原题为《给几个死去的朋友》。


 诗节选自《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冯至著,冯姚平编,雅众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年。



 你们的深夜吠出光明 

吴冠中,A Big Manor (2001)


1941年我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座山里,每星期要进城两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个人在山径上、田埂间,总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得格外丰富。那时,我早已不惯于写诗了,——从1930到1940十年内我写的诗总计也不过十来首,——但是有一次,在一个冬天得下午,望着几架银色的飞机在蓝得像结晶体一般的天空里飞翔,想到古人的鹏鸟梦,我就随着脚步的节奏,信口说出一首有韵的诗,回家写在纸上,正巧是一首变体的十四行。这是诗集里的第八首,是最早也是最生涩的一首,因为我是那样久不曾写诗了。


这开端是偶然的,但是自己的内心里渐渐感到一个要求:有些体验,永远在我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人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刻的关联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有时一天写出两三首,有时写出半首便搁浅了,过了一个长久的时间才能续成。这样一共写了二十七首。到了秋天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孑然一身,好像一无所有,但等到体力渐渐恢复,取出这二十七首诗重新整理誊录时,精神上感到一种轻松,因为我满足了那个要求。


 冯至《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 | 本文原载于1948年8月《中国新诗》第3期,题《(十四行集)再版序》,初收《十四行集》1949年1月版,改题为《序》。


至于我采用了十四行体,并没有想把这个形式移植到中国来的用意,纯然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我用这形式,只因为这形式帮助了我。正如李广田在论《十四行集》时所说的,“由于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它正宜于表现我要表现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动的思想,而是把我的思想接过来,给一个适当的安排。


如今距离我起始写十四行时已经整整七年,北平的天空和昆明的是同样蓝得像结晶体一般,天空里仍然时常看见银色的飞机飞过,但对着这景象再也不能想到古人的鹏鸟梦,而想到的却是银色飞机在地上造成的苦难。可是看见几个降生不久的小狗,仍然要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


你们的深夜吠出光明。


让纷杂而又不真实的社会里更要说出这迫切的祈求: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一本诗本来应该和一座雕刻或一幅画一样,除去它本身外不需要其他的说明,所以这个集子于1942年在桂林明日社初版时,集前集后并没有序或跋一类的文字。如今再版,我感到有略加说明的必要。所要说明的,就是上边的这几句话。 


1948年2月5日,《十四行集》再版序,冯至,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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