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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来自人类忧伤的星河

 听雨的燕子 2018-05-10

林黛玉是悲伤的代指,有人喜欢她这一点,有人觉得很讨厌。比如鲁迅先生就说:“林妹妹整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小肚鸡肠,我可受不了啊。”又说:“不喜欢她,就像不喜欢徐志摩那样的诗。

 

这也自然,鲁迅先生不能忍受感情泛滥、自怨自艾的个人主义者之流,因为他当时所要寻找的是——“只要一叫而人们大抵震悚的怪鸱的真的恶声在那里!?”然而,先生似乎只看到黛玉的伤感,却忘了提及她所有的优点,比如真实、坦率、执着、清醒,再比如那一双疏离敏锐的冷眼——这都和先生本人多么相似。

 

其实,林黛玉式的悲伤,在中国文学史——尤其是诗歌史上并不少见,又怎能以“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小肚鸡肠”几个词简单粗暴地定性。何况鲁迅先生也说,一部《红楼梦》,不同的人会看见迥乎相异的东西。那么面对林妹妹的悲伤,我们是否也能超越“小肚鸡肠”的狭隘判断,赋之以更加广阔的阐释空间呢?

 

作家史铁生在谈论尼采时写道:

 

“人有两种独具的能力:记忆和联想。人的记忆又分两种: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死亡中断了个体记忆,使生命意义面临危机。但集体记忆——文化或文明的积累——使个体生命经由联想而继承和传扬着意义。”

 

时至今日,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谈论林黛玉?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她看作来自人类忧伤星河里的一粒微尘。在她的忧伤基因里,实际上潜伏着千百年来人类的共同情感。而她对生命之孤独与悲凉的确认,以及她的诗歌——那一声声饱含无奈和哀愁的叹息,更是因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而变得充天盈地。

 


从这一角度来看,曹雪芹塑造林黛玉的意义,必然远远超越这一角色本身。或者说,他在创造林黛玉的同时,已经不可避免地点名了所有人——包括古往今来所有的诗人们,包括未来诞生的一切敏感而多情的生命,包括《红楼梦》中每一个鲜活的角色,包括鲁迅,包括你我——


当然,也包括曹公自己。


主讲:廉萍

北京大学古典文学博士、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


以下内容来自4月21日北京曹雪芹学会在北京植物园2018桃花节期间举办的“桃花行里忆桃花”主题讲座。




一曲《桃花行》,

        为林黛玉式的悲伤注解

 

《红楼梦》里有很多人和花的对话,比如林黛玉唱《葬花吟》自怜身世,比如贾宝玉因错过杏花花期嗟叹不已,比如这一次,在大观园的初春时节,林黛玉又写下一首《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开头四句,交代时间——一个春日的清晨。每句都有“桃花”二字,好像自言自语,内心情绪往复回环,没有止息。我们默认黛玉写的是自己的生活,然而潇湘馆前院种的是竹子,后院种的是梨花和芭蕉。桃花是馆内风景吗?不是。所以这是虚写。林妹妹心中有桃花,就可以说是“帘外桃花”。现实中它远一点儿也没关系。

 

《桃花行》和《葬花吟》一样,是歌行体。整首诗里很多次出现“桃花”二字,重重复复,唠唠叨叨。古时候《诗经》是唱的,乐府、宋词、元曲都是唱的。所以它凭借词的往复循环,获得一种音乐的效果,拥有很强的感染力量。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在诗人的想象里,花和人是有交流的。花有感情,也有灵性,所以才想去偷看人。然而虽“东风有意”,奈何“帘不卷”,所以人和花是“隔”着的。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开篇写早晨,然而马上写到黄昏,中间的时间全部跳过。“空”“自”二字,在古诗里常连在一起使用。比如杜甫《蜀相》中写:“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两个字营造出一种孤独感。黛玉常能体会到这种孤独感,而且她的感受非常强烈。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写到这句,“凭栏人”已经哭了,可是桃花在干什么?桃花自红,桃叶自绿。花虽“欲窥人”,但它和人之间始终呈现出一种隔离的状态。花是理解不了人的。就像人在痛苦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跟世界是完全隔离的,外界对于你来说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花的颜色自然是红的,但人的泪为何也是红的?这就是《红楼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血泪。林黛玉的前生是绛珠仙草,脂批中有一句写道:“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红楼梦》更是一本用血泪写成的书,正所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两个“自”字,把人和花再次隔开。人总想让花理解自己,可花总也理解不了自己。这就是我们和世界的关系,若即若离。人有一种刻骨的孤独感,是永远没法消除的。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杜宇”(杜鹃)是送春归的意象,它一叫,春天就要结束了。杜鹃啼血的典故,更让诗句染上悲情色彩。尾句一个“空”字,再次点出寂寞情绪。这句中的“帘”,呼应首句“桃花帘”的“帘”,然而叙事时间已从清晨转入黄昏。

 

这首《桃花行》,在中国古代算不上十分优秀的诗歌作品,但在《红楼梦》里,我们会把它和林黛玉的身世、情绪联系起来看。有那么多相关的故事像水一样养着它,所以它有生命力,非常容易感染人。

 

 

忧伤的基因——                           

     从唐伯虎到桃花树下的匿名者

 

人们都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实际上,它在整个中国文学史的源流中处于下游。在它之前,我们已经有诗经、楚辞、汉乐府、汉赋、六朝宫体、唐诗、宋词、元曲、话本、明代小说……两千年的积累汇聚到下游,最终形成一个了不起的文化现象。《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基本吸收了文学史上所有优秀的元素。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把自己成就为一座高峰。

 

所以,当我们从上游往下游去看,就能看到这首《桃花行》是怎么来的。它包含一些从前人诗句转化而来的句子,包含一些早已有之的情绪。在这些共通之处里,我们发现林黛玉的悲伤不只是她自己的,它所指涉的是千百年来人类永恒的命题。

 


忧伤基因之一:唐寅《桃花庵歌》(明)

人生在世,如果你不能做你想做的

 

《红楼梦》里提到唐寅的地方非常多,从秦可卿房中挂的《海棠春睡图》,到薛蟠叫错名字的春宫作者“庚黄”,再到贾雨村开篇谈及正邪两赋之论时,直接提到唐伯虎这一名字。唐伯虎是苏州人,《红楼梦》也与苏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脂批更明确表示,姑苏乃“十二钗正出之地”。那么,既然《葬花吟》已被确认和唐伯虎有关,《桃花行》和唐寅《桃花庵歌》很可能也有一定的承接关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和《桃花行》一样,在《桃花庵歌》里,“桃花”也是关键词。歌行体诗通过对一个关键词的重复使用,起到情感上的强化效果。

 

《桃花行》是女性视角的,表达的是女性孤独哀苦的人生体验;《桃花庵歌》是男性视角的,更多表现出一种士大夫的生活态度。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唐寅写到自己的人生旨趣,这是他作为一个“社会人”所持的人生态度。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贫和富,哪个好?这个问题关于一种人生选择。人生在世,富贵有富贵的美,贫贱有贫贱的方法。但对于唐寅来说,讨论它有一个特殊的背景,就是他在现实中被卷入作弊案,没有资格再参加科举,未来都不能再做官了。所以他只能另寻出路。他的出路,只能是做一个心灵自由的人。

 

白居易也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一辈子恪守的信条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果“达”,社会给我机会,我愿意为天下苍生做事情,顺便挣钱;如果“穷”——这里的“穷”不是说没钱,而是遭遇困境——如果社会不给我机会,那我就极尽所能做好自己。

 

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最后这句,多像《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也是男性视角:我要在社会上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如何界定自己的社会身份?是做追求富贵功名的“豪杰”,还是做追求闲适自在生活的自由人?至少在这首诗里,唐寅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忧伤基因之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唐)

一切都将衰老和死去

 

刘希夷的《白头吟》(又名《代悲白头翁》)提出了一个更加宏大的命题,它和世上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离丧”有关,直指人类的整体命运。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这首诗也是女性视角的。为什么这样写?因为诗人要用“红颜”两个字来立意,女性比较有代表性。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洞悉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于是作者在更广阔的意义上去思考生命。在《桃花行》里,我们更多感受到林黛玉一个人的命运和忧伤,但是当我们把它拿来与这首《白头吟》并看,就会发现,那其实是整个人类不可逃避的命运,不可避免的忧伤。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和《桃花行》一样,这首诗也以黄昏这一时间节点收尾,给人以悲伤的印象。“黄昏”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就像“桃花”“杜宇”一样。当它从《诗经》《楚辞》一路流淌下来,它已经积累、叠加了太多的意义。它不仅是自然的黄昏,还是人类心境的黄昏。

 


忧伤基因之三:宋子侯《董娇饶诗》(汉)

人类如何面对亘古不变的哀愁?

 

《董娇娆诗》是汉代的一首乐府,作者宋子侯,不知道是什么人。东汉很多诗我们都不知道作者是谁,比如著名的《古诗十九首》。但是它所传递的生命的哀怨、人生的哀愁,到今天我们还能感同身受。这首诗讲述了一个姑娘折花的故事,人与花的对话表现得更清晰。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傍。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洛阳路旁,桃李花开得正好,景致很美。不知谁家的姑娘经过,顺手就把花折下来了。于是有了花和姑娘的一段对话: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花问姑娘:为什么你要折损我呢?

姑娘回说:我折了你又怎样呢?等天气冷了你终会自然凋落,怎么可能永远芬芳?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花说:秋天我纵然凋落,待到春天还会再开。但是你呢?作为一个人,等你的盛年过去了,有谁还会记着你?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姑娘怎么回答,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诗人为此感到伤心,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去喝酒、唱歌、弹琴,寄情于此,以期开怀——哪怕放在今天,我们也只能这样去做。

 

所以我常想,人生到了能把诗读懂的阶段,其实很没意思。

  

桃花诗的历史相当久远,最早可以推至《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但其实在此之前,桃花就已经和人类共生共存了很久。人类原始的先民,看到桃花盛开也会有很多感触,但是他们没有文字,不能记载下来。而在《诗经》之后,桃花诗车载斗量,春花诗更浩如烟海。它们都有不同的风格、色彩,但我们总能发现一些相似的情绪贯穿其中。

 

为什么?因为从远古到现代,人类的社会在变,科技在变,文明在变,但我们面临的最基本的生老病死的问题、人生哀愁的情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的。从汉到唐,再到明清,一直到今天,到现在——它是人类永恒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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