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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的学术历程、平生志报与历史地位

 CHAWEIRENSHENG 2018-05-10

一、学术历程
张载(公元1020-1077年)祖籍大梁(今河南开封)。父亲张迪卒于知涪州(今四川涪陵等地)任上,家人护送灵柩返回祖籍,中途受阻,遂侨寓于凤翔郿县(今陕西眉县)横渠镇。张载年轻时关注边事,喜谈兵法。门人吕大临所撰《横渠先生行状》称乃师“当康定用兵时,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上书谒范文正公。公一见知其远器,欲成就之,乃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因劝读《中庸》。”(《横渠先生行状》,第381页)张载由此走上了学术道路。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张载登进士第,此后做过几任地方官。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张载奉召赴京任崇文院校书。从熙宁三年(公元1071年)直至逝世的六七年间,张载除短期入朝同知太常礼院外,一直在横渠镇讲学,学者尊称横渠先生。
据朱熹与吕祖谦合编《近思录·引用书目》、晁公武撰《郡斋读书志》、赵希弁撰《读书附志》、陈振孙撰《直斋书录解题》等书目著录,张载著述甚多;然元、明以降,其书颇有散佚。其存世著作,大多见于中华书局本《张载集》,主要有:《正蒙》、《横渠易说》、《经学理窟》、《张子语录》、《文集佚存》等。值得注意的是,南宋以来官、私书目屡称张载有“诸经说”,除传世的《横渠易说》外,已佚者有《礼记说》、《周礼说》、《论语说》、《孟子说》、《诗说》、《春秋说》等。“诸经说”及《经学理窟》等显然是解经著作,即使未冠以儒经之名的《正蒙》一书,其实也是张载研究儒家经典的产物,其《作者》、《三十》、《有德》、《有司》、《大易》、《乐器》、《王禘》诸篇,实际上也是按解经次第编定的。[1]尽管张载对儒家诸经都有研究,但其学说所依据的主要儒经则为《周易》和《礼》经,其次为《论语》和《孟子》。
学者叙述张载的学术历程,历来仅依据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和《宋史》张载本传的寥寥数语,将其划分为受《中庸》而读之、访诸释老、反求之六经等三次转折。其实,这三次转折都属于张载早期学术活动的范围,无法全面展现张载学术的阶段性演变脉络。本节拟将张载近四十年的学术思想演变过程划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中期和后期,并力求大体确定每一时期的时段及特征。
第一期,张载之学的前期或早期,大约自其二十一岁至四十岁的二十年间。这是他奠定学术基础,进行思想探索的时期。这一时期以范仲淹劝读《中庸》为起点,张载时年约二十一岁。[2]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称,张载读《中庸》,“虽爱之,犹未以为足也,于是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横渠先生行状》,第381页)这里“累年尽究其说”的“累年”是多少年?朱熹在述及张载这段治学经历时说:“夫子蚤从范文正公受《中庸》之书,中岁出入于老、佛诸家之说,左右采获,十有馀年。”[3]据此推算,张载从二十一岁出入佛老“十有馀年”之后,当是三十多岁。张载总结自己读书经历说:“唯六经则须着循环,能使昼夜不息,理会得六七年,则自无可得看。若义理则尽无穷,待自家长得一格则又见得别。”(《经学理窟·义理》,第278页)我们不妨把这看作张载的“夫子自道”,他三十多岁从佛老“反而求之六经”,用“六七年”之功对六经做过一番系统研究,初步奠定了学术基础,年龄当在三十七八岁。张载与程颢、程颐兄弟京师论学,就发生在此时(详见本章第三节)。
第二期,是张载之学演进的中期,亦即其思想形成期,大约从张载四十岁至五十岁的十年间。作为始学之书,《中庸》对张载具有特殊意义。张载自述读《中庸》的经验说:“某观《中庸》义二十年,每观每有义,已长得一格。六经循环,年欲一观。”(《经学理窟·义理》,第277页)“已长得一格”,是说张载反复研读《中庸》二十年,学养得到积累,思想得到提升,终于达到自成“一格”的境地。从二十一岁始读《中庸》算起,经过二十年,此时张载四十岁出头,似可视作其学说发展进入中期的开始。据此可以认为,四十岁以前的大约二十年,是张载为学成长的前期阶段,其思想在探索中趋于形成;四十岁以后,张载思想在形成中趋于成熟。
第三期,是张载之学演进的后期,亦即其思想成熟期,大约从张载五十岁前后至去世之前的七八年间。张载认为,成学自有其规律,“学者不可谓少年,自缓便是四十五十”。(《经学理窟·学大原上》,第280页)他晚年回顾说:“某学来三十年,自来作文字说义理无限,其有是者皆只是亿则屡中。……比岁方似入至其中,知其中是美是善,不肯复出,天下之议论莫能易此。”(《经学理窟·自道》,第288页)以范仲淹劝读《中庸》作为张载向学之始,“某学来三十年”,刚好步入五十岁。“入至其中”,可理解为张载之学已登堂入室,思想进入了成熟期。二、平生志报
张载早怀大志,当年范仲淹一见“知其远器”。在长期的为政和学术生涯中,张载将自己的志向和抱负概括为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4]冯友兰称此四句作“横渠四句”。有学者将此四句视作张载一生为学宗旨的概括,似不准确。朱熹在评价张载此四句时说:“此皆先生以道自任之意。”[5]黄百家也认为,此四句体现横渠先生“自任之重如此”。[6]可见,此四句是张载对自己一生志向、抱负和理想的抒发,侧重的是社会道德价值和社会政治理想层面,而不是学术思想层面。下面,拟对“横渠四句”逐句加以诠释。
第一句“为天地立心”。此句最难解,学者于此不免常有误解发生。其中一种流行很广的解释,认为天地没有心,但人有心,因而人的心也就是“天地之心”;“为天地立心”就是把人的思维能力发展到极限,使物质世界的事物和规律得到人的思维的最高理解。[7]这是一种误解。以反映事物的客观规律为目标,是近现代才形成的思维体系。宋代儒者基于前朝长期分裂的经验教训,其问题关切是为了重建社会秩序;以张载、二程兄弟等为代表的北宋理学家的最大关怀,是为理想的社会秩序奠定永恒的精神基础,而不是认识自然界的规律。
其实,张载是肯定天地有心的。他依据《周易·复卦》发挥“天地之心”的观念说:“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惟是生物。”(《横渠易说·上经·复》,第113页)“天地之心”,就是作为创生万物的根本性能或宇宙根源性力量,这也就是张载所谓作为“万物之一源”的“性”。(《正蒙·诚明篇》,第21页)张载为什么要用一个具有主观色彩的词组“天地之心”来说明客观的创生万物的宇宙根源性力量?在张载看来,天地创生万物是一种合乎目的的活动,万物被创生出来有其原因,在天地之心与所创生的万物之间具有一种因果关系。就是说,天地之心这种宇宙根源性力量是万物被创生出来的原因,用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四因”说的术语讲就是创生万物的“目的因”及“动力因”,而万物被创生出来则是这一目的因及动力因的实现或结果。张载在《西铭》中把创生万物的宇宙根源性力量又称做“乾坤”乃至“父母”,“父母”这种拟人化的说法使得张载哲学的目的论色彩更加浓厚。其实,早就有学者注意到包括张载在内的儒家哲学属于目的论系统。[8]目的论可以视作张载肯定天地有心的哲理根据。
既然天地有心,张载为何还要“为天地立心”?这是因为,“天地之心”的“心”与“为天地立心”的“心”是有区别的。上述“生物之心”是天地所固有的,无需人来“立”,否则将不恰当地夸大人的力量。张载“为天地立心”的“心”,不是天地生物之心,而是“只将尊德性而道问学为心”。(《近思录拾遗》,第376页)“尊德性”,其意甚明;“道问学”,指宋儒的道德义理之学。概括言之,“为天地立心”的“心”指的是人的道德精神价值。张载所处的北宋中期,虽然社会政治秩序渐趋稳定,但价值混乱,亟需建立一套有效的价值秩序。张载提出“为天地立心”,正是为适应这一文化需要,为社会建立以礼和仁、孝为核心的道德伦理价值系统。古代“天地”一词有多重涵义,“为天地立心”的“天地”,基于《易传》天、地、人“三才”观念,有“天地之间”的意思,当指人间社会;有时张载把指称社会的“天地”也称作“天下”,故“为天地立心”也可以称作“为天下立心”。
张载在其著作《经学理窟》的《气质》、《义理》诸篇及《正蒙》的《诚明》等篇中,对“立心”的涵义和方法有不少具体论述,若视而不见,对“立心”的理解就会脱离张载本人的言说脉络,流于臆解。对此,后儒看得很清楚,如宋儒王应麟认为,“为天地立心”,所立为仁[9];明儒邱濬认为,“为天地立心”,所立为礼[10];明儒曹端则认为,“为天地立心”,所立为仁义。[11]如此看来,“为天地立心”其立说的角度和出发点,既不在自然观,也不在知识论,而在伦理学和价值论。
第二句“为生民立命”。“生民”指民众,“命”指民众的命运。其实这正是儒家普遍关注的“安身立命”问题,也涉及不同的命运观问题。史称,张载“喜论命”。[12]所谓命运,一般指人类或个体在其生活中因受各种因素﹑条件和力量的制约所遭遇的不同处境,例如生死﹑寿夭、吉凶﹑福祸﹑贫富、贵贱、顺逆,等等。历史上长期流行命定论,认为人的命运所面临的一切都是不可控制的,无论人的遭遇如何,只能听任命运的随意摆布。孟子的命运观对张载影响很大,张载的“立命”观念正是沿着孟子“立命”、“顺受其正”思想所开辟的方向立说的。在张载看来,人面对命运首先会遇到价值取舍问题,也就是以何为贵的问题。他说:“天下之富贵,假外者皆有穷已,盖人欲无厌而外物有限,惟道义则无爵而贵,取之无穷矣。”(《经学理窟·学大原下》,第282页)张载提出,命运的追求有其法则:“尽性穷理而不可变,乃吾则也。”(《正蒙·诚明篇第六》,第22页)因为,只有“顺性命之理”,才能够“得性命之正”。[13]张载还提出了命运追求的另外一条法则,就是求在我者。他说:“富贵、贫贱皆命也。”“道义则不可言命,是求在我者也。”(《张子语录·语录上》,第311页)人们不应当把道义、伦理等价值归结为世俗层面的“命”,富贵等世俗之命的实现要受制于人无法控制的因素。总之,“为生民立命”是要教育民众,使他们自觉地对自己的命运方向做出选择,通过自己的道德努力掌控自己命运从而赋予自己生命以意义。
第三句“为往圣继绝学”。“往圣”,也称“去圣”,指历史上的圣人。儒家所谓圣人,指通晓天道人事的人格典范和精神文化领袖。“绝学”,指中断了的学术传统,也就是所谓学统或道统。宋代理学家普遍认为,儒家学统或道统自孟子之后便“学绝道丧”,所以要努力加以恢复。张载继承“绝学”,著书立说,却并非照搬前圣,而是在其学术思想中表现出很强的创新意识。[14]张载一生付出努力最多、成就最高、对后世的影响最大的正是其“继绝学”的贡献。可以说,“为往圣继绝学”这一目标对张载来说是实现了的。他对理学的建构,为当时社会伦理价值系统的整合提供了一套可供选择的方案。
第四句“为万世开太平”。“太平”、“大同”等观念,是周公、孔子以来的社会政治理想。北宋时期,统治集团和士人最关注的目标就是社会秩序的安定、人文信仰的建立,实现天下太平。当时,“太平”一词在士人中甚为流行,以欧阳修、范仲淹、李觏等人为代表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都向朝廷提出过“致太平”的主张。张载对“太平”的思考,有其特点。呂大临所撰《行状》称,乃师张载“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见。”(《横渠先生行状》,第384页)而张载自己则提出,“望道”即是“望太平也”(《张子语录·语录中》,第322页),把对“太平”的渴望与对“道”的渴望联系起来,以“道”作为社会长治久安的基础。张载关于“太平”思考的另一个特点是,不局限于当代的太平秩序,而是以更广阔的视野关注“万世”的太平基业问题,这体现了他的远见卓识。
总之,“横渠四句”涉及道德价值、生命意义、学统传承、社会理想等多方面的内容,它不仅是张载一生抱负和理想的概括,同时也是当时士人文化追求和社会担当的心声。可以把“横渠四句”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为社会重建道德价值,为民众确立生命意义,为前圣继承已绝之学统,为万世开拓太平之基业。三、历史地位
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高度评价张载之学,称其“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15]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张载学术在中国儒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是确然不可移的。对于张载学术的历史地位问题,仍需要给予比较全面的研究和评价。
在评价张载理学的历史上地位之前,有必要先行论说张载理学的基本性质和结构特征问题。张载一生的最大贡献,是“为往圣继绝学”,并于思想成熟期完成了对理学体系的建构。
首先,关于张载理学的基本性质问题。笔者基于长期研究提出,在张载的理学思想体系中,是以“天”而不是以“气”为核心观念的。张载援道释儒,借助道家的“太虚”概念以改造儒家之“天”观,为儒家重建作为超越源头的宇宙本体和价值根源之“天”。张载借太虚所界定之“天”,既不能如朱熹那样归结为“理”[16],也不能如时贤那样归结为“气”。用所谓“以气为本”、“天人一气”、“气者万物之一源”等似是而非的说法来突出“气”在张载学说中的地位,为其学定性,这在张载著述中均找不到文本依据,故无法征实。张载在其代表著作《正蒙》之首篇《太和》中,用四句话概括了自己的关学思想体系:“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篇第一》,第9页)这四句话是张载晚年精心构撰的关学纲领。其中涉及“天”、“道”、“性”、“心”四大范畴,其排列顺序是自上而下、层层下贯的。而对于“气”这一概念,张载只是在说明“道”及“性”范畴,发挥自然观和生成论时才使用的。因此,“气”仅是张载四大基本概念序列之外的辅助性概念,不宜任意拔高。把“太虚”与“气”视作同质的,进而在张载哲学体系中把“气”视作本体或最高概念,显然无法从张载的理论纲领中获得支持。可以认为,在张载哲学中只存在气化论,不存在气本论。由于张载哲学以“天”为本体或核心概念,故可以将它定性为“天学”,而不宜定性为“气学”。
其次,关于张载理学体系的结构特征问题。张载理学思想体系的建构,在其五十岁以后的思想成熟期。张载自述道:“某近来思虑义理,大率亿度屡中可用,既是亿度屡中可用,则可以大受。某唱此绝学亦辄欲成一次第。”(《张子语录·语录下》,第329页)“亿度屡中”,语出《论语·先进篇》,原意是形容料事准确,而这里则引申说明张载的义理思辨已经达到高妙自如,而又严整有序的境地。在长期“思虑义理”的过程中,创造性地建构一套涵盖天论、道论、性论、心论的理学体系(“成一次第”),是张载终生努力的目标,而这一目标在其思想成熟期终于得以实现。
张载的理学体系也就是他的哲学体系,而这一哲学体系是以基本概念及其序列为基础的。黑格尔指出:“历史上的那些哲学系统的次序,与理念里的那些概念规定的逻辑推演的次序是相同的。”[17]张载哲学有四个基本概念:天、道、性、心,这是自上而下排列的概念序列。张载天人哲学体系的宇宙论哲学和心性论哲学两大层面,完全与其天、道、性、心概念序列的“次第”相吻合。在其基本概念系列中,“天”是最高概念和核心概念。张载在《正蒙》首篇《太和》中,以这四个概念为脉络,用四句话归纳了自己的思想:“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篇第一》,第9页)可以把这四句话称作张载哲学或理学思想的“四句纲领”。
构成张载理学思想体系的理论元素,除上述基本概念系列外,还有一系列基本命题和原理。就其理学思想的基本命题看,主要包括“太虚即气”命题,“性其总,合两”命题,“大其心体天下之物”命题,等等;就其理学思想的基本原理看,则主要包括“太虚”和“气化”的宇宙论哲学原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人性论原理,“德性之知”、“闻见之知”的知识论原理,“变化气质”和“知礼成性”的工夫论原理,“以礼为教”的教育哲学原理,等等。
张载的理学体系结构有如下两个特征。
第一个特征是,张载关学的体系结构可划分为形上和形下两大部分。在北宋诸儒中,张载属于“对儒学真能登堂入室并能发展出一个新系统”的大师。[18]在张载哲学的“天”、“道”、“性”、“心”四大范畴中,“天”是最高范畴;而且,这四大范畴是自上而下排列、推演的序列。张载关学“四句纲领”前两句说的是“太虚”、“气化”宇宙论哲学,这正是以“天”、“道”范畴为核心的,故也可以称为“天道论”。张载认为,“运于无形之谓道,形而下者不足以言之。”(《正蒙·天道篇第三》,第14页)可见,张载是把天道论归结为形上学的。张载关学“四句纲领”后两句所说,属于心性论哲学,就其主要内容看,也可以归结为形上学。[19]上述关学“四句纲领”,其实也是张载学说中的形上学部分的纲领,其内容包括天道论哲学和心性论哲学两个层次;而其形下部分,则主要指张载面向现世社会,范导个体行为、社群关系和国家政治秩序的的礼学,具体内容为张载的教育哲学和政治哲学。[20]第二个特征是,张载关学思想的体系结构还可以从天与人及其关系的角度,归结为“天人之学”。张载门人吕大临和张舜民曾分别以“一天人”、“学际天人”[21]概括乃师的学问特征。这一概括,也颇得同时代学者的认同。在张载的“天人之学”中,“天”与“人”是两个基本的面向。在“天”这一方面,以“天”、“道”范畴为基础,构成张载关学的天道论,同时还包括“天性”(“天地之性”)、“天心”等观念。在“人”这一方面,则以“性”、“心”范畴为基础,构成张载关学的人道论。此外,工夫论也属于人道论的内容。张载指出:“天人异用,不足以言诚;天人异知,不足以言明。”(《正蒙·诚明篇第六》,第20页)这是张载为天人之学提出的基本要求,即在知与行两个方面强调天与人的统一。
评价张载理学的历史地位,还必然涉及张载之学的来源与影响问题。对此,需要略做考察。
张载与二程兄弟京师论学一事,经常被程门学者论及,且多据此认定张载之学源出于二程。据《宋史·道学传》张载本传记载:
(张载)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从者甚众。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撤坐辍讲。与二程语道学之要,焕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尽弃异学,淳如也。[22]
张载是二程的表叔,这是他们叔侄之间的第一次晤面。据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记载,这次会晤的时间在宋仁宗嘉佑初(1056),当时张载三十七岁,二程兄弟二十四五岁。后来程门弟子杨时、游酢等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提出张载之学“源出于程氏”。[23]南宋朱熹虽然肯定“横渠之学,实亦自成一家”,但仍坚持张载学说“其源则自二先生发之”。[24]这里问题的关键,是要看张载之学是于何时“自成一家”的,若认为京师论《易》时张载之学便已然“自成一家”,则并不准确。这表明,朱熹对张载之学的来源和形成过程问题未能深考。然而,当事人程颐自己的说法却大不相同,他说:“表叔(指张载——引者)平生议论,谓颐兄弟有同处则可,若谓学于颐兄弟则无是事。”[25]显然,程颐的说法是真实可信的。后来,黄宗羲之子黄百家对此事的评价相当客观平实,他认为张载与二程京师论学,是三位有志于复兴儒学的青年之间的学术“切磋”。[26]当时参与论学的双方都还处于各自学术发展的早期阶段,思想还远未成熟,各自也没有形成学派。在二程思想尚处于萌发期,远未真正形成的情况下,遽然判定张载之学源出于二程,不是门户之见,便是夸诞之词。[27]
尽管如此,这一事件对张载思想的形成和发展仍有积极意义。据《宋史》张载本传,张载与二程京师论学主要涉及论《易》和共语“道学之要”两个方面。
其一,与二程论《易》,反映了张载的谦虚人品和对待学术的慎重态度。当张载看到二程论《易》有比自己高明之处,便“勇撤皋比(虎皮)”,让听众转至二程处听讲。[28]这样做,是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气的。难怪这在历史上传为佳话,朱熹、王阳明等人都对此极表赞誉。虽然张载赞佩二程的某些易学见解,但这并不表明他对自己的易学研究就丧失了信心。今天所见《横渠易说》,应当是张载于京师讲《易》之后,在继续研究的基础上经过反复修改才问世的。拿《横渠易说》与《程氏易传》相比,可以看出二者区别甚大。[29]这表明,张载易学不可能源出于程颐。
其二,与二程共语“道学之要”,使长期孤军奋战的张载从二程兄弟那里得到了很大的激励,与他们结成了复兴儒学、回应释老挑战的同盟军,故对儒学的重建充满信心地说:“吾道自足,何事旁求!”同时,这也使张载从儒学与佛道的游移中摆脱出来,明确了学术方向,“尽弃异学”,“专以圣人之言为学”。(《经学理窟·自道》,第289页)[30]
任何学术交流都是双向的,张载曾经从二程论《易》中受到启发,而二程又何尝没有从张载那里受到影响?例如,“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人性论议题,“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的知识理论,甚至理欲之辨、道心人心之辨等,无不受到张载影响。[31]被公认为二程学说核心的“天理”或“理”观,似乎也是张载提出得更早,而且还形成了自己的理观系统(详见本书上编第五章)。在这方面,二程受张载影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只是张载仅把“理”视作自己哲学体系中的次级范畴,并未如二程把“理”视作自己哲学体系中的最高范畴。[32]当然,若进一步推究张、程理观的来源,又有可能受唐初道士成玄英将“理”提升为本体的影响。[33]程颐晚年曾回顾自己的为学经历,他说:“吾四十岁以前读诵,五十以前研究其义,六十以前反复紬绎,六十以后著书。”[34]嘉佑初与张载京师论学时,程颐才24岁,其为学正处于“读诵”阶段,尽管时有独到见解,但其思想毕竟远未成熟。著书,是学者思想形成乃至成熟的标志。程颐的代表著作《易传》成书于哲宗元符二年(1099),此时他已67岁。程颐著《程氏易传》时60多岁,而张载著《正蒙》时则50多岁。这从一个侧面表明,程颐思想的成熟要晚于张载。[35]
通过以上考察,对张载在理学史上的地位问题可以得出如下三个结论。第一,京师论学时,张、程思想都还处于初级阶段,双方学说都远未成熟,根本就谈不到张载之学“源出于程氏”。第二,认为张载学说单方面受二程影响的看法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其实张、程之间是互相影响的。第三,著名宋史专家邓广铭指出,北宋理学的开山始祖应当“归之于程颢、程颐和张载三人。”[36]张载是能够开宗立派的理学大师,他所创立的关学学派在理学史上的独立地位和重要影响,是不容轻忽的。[1]  邱汉生先生指出,张载《正蒙》各篇名称和内容,几乎均与儒典有关。参见邱汉生:《对<张载理气观析疑>的评议》,《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
[2]  张载上书谒范仲淹的年龄,吕大临《行状》记作“当康定用兵时,年十八”,《宋史·道学传》张载本传则记作二十一岁。参见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册,第12723页。按,“康定”系宋仁宗年号,使用不足两年,即公元1040年至1041年。据此可知,《宋史》所记二十一岁比较准确。
[3]  (宋)朱熹:《鞠歌第五十一》,《楚辞集注·楚辞后語》卷6,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8页。
[4](清)黄宗羲著、全祖望修:《横渠学案上》,《宋元学案》卷17,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64页。张岱年认为,“横渠四句”有一个版本问题,《张子语录》所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原文,而《学案》所载则是经过后人润色的。二者措辞虽异,但大旨相近。参见张岱年:《试谈“横渠四句”》,刊于《中国文化研究》1997年春之卷。由于《学案》所引四句流传较广,故这里的诠释采用《学案》本。
[5](清)江永:《近思录集注》卷2此条引朱熹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清)黄宗羲著、全祖望修:《横渠学案上》,《宋元学案》卷17,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64页,黄百家案语。
[7]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五册,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41页。
[8]  牟宗三于1990年提出,儒家学说属于目的论的系统。参见牟宗三:《四因说演讲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金春峰则更早指出,“在理学家中,不论张载、二程、朱熹和王夫之,目的论思想都很鲜明。因为和佛老不同,他们都承认‘天地以生物为心’的思想。”参见金春峰:《<月令>图式和董仲舒的目的论及其对宋明理学的影响》,《汉代思想史》附录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647页。
[9]  (宋)王应麟:《左氏传》,《困学纪闻》卷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明)邱濬:《大学衍义补》卷4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清)沈佳:《明儒言行录》卷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  (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1页。
[13]  林乐昌:《张载佚书<孟子说>辑考》,《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4期。
[14]  台湾学者韦政通认为,在北宋三位著名思想家周敦颐、邵雍、张载中,“对儒学真能登堂入室并发展出一个新系统的,就是张载。”“他思想的潜能,在宋儒中除朱熹外,实无人能比。”参见韦政通:《中国思想史》下册,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749页。
[15]  (清)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序论》,《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1页。
[16]  朱熹曰:“天,即理也。”参见朱熹:《八佾第三》,《论语集注》卷2,《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第65页。
[17]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第34页。
[18]  韦政通:《中国思想史》下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749页。
[19]  心性论中的“见闻之知”、“气质之性”等内容,则不属于形上学。
[20]  林乐昌:《张载礼学论纲》,《哲学研究》2007年第12期。
[21](宋)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张载集·附录》,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83页;张舜民:《上哲宗乞追赠张载》,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1页。
[22]  (元)脱脱等:《道学一·张载本传》,《宋史》卷247,第36册,第12723页。[23]  杨时说:“横渠之学,其源出于程氏。”参见(宋)杨时:《跋横渠先生书及康节先生人贵有精神诗》,《杨时集》卷26《题跋》,林海权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12页。游酢也持相同看法,见其《书行状后》,《河南程氏遗书·附录》,《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4页。[24]  (宋)朱熹:《伊洛渊源录》卷6,《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册,第1002页,朱熹案语。
[25]  (宋)程颐:《时氏本拾遗》,《河南程氏外书》卷11,《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14-415页。
[26]  (清)黄宗羲著、全祖望修:《横渠学案上》,《宋元学案》卷17,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64页,黄百家案语。
[27]  张岱年认为,程门后学以“先程后张”言当时学术“衍变之序”,实乃“一派之私见而已”。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序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2页。
[28]  张岱年指出,这表明张载“谦虚善让”。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序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
[29]  丁原明:《横渠易说导读》,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9-11、17页。
[30]  按,“专以圣人之言为学”,《张载集》作“专与圣人之言为学”,此据南宋《诸儒鸣道》所收《经学理窟》改。
[31]  张岱年指出:“周、邵、张似未互相影响,而二程则受周邵、张之影响,就其思想学说观,实彰然显着。”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序论,第22页。此外,美国汉学家包弼德指出,“朱熹让张载求教于二程,而实际情况可能正相反。”参见[美]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刘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页。
[32]  林乐昌:《张载理观探微》,《哲学研究》2005年第8期。
[33]  陈鼓应:《“理”范畴理论模式的道家诠释》,载景海峰编:《传薪集——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二十周年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27、440页。
[34]  (宋)程颐:《伊川先生语十(邹德久本)》,《河南程氏遗书》卷24,《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4页。[35]  张岱年指出:“邵、张思想之完成年代先于二程甚远。二程成熟虽早,然其思想亦必多发于晚年者。”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序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
[36]  邓广铭:《王安石在北宋儒家学派中的地位》,《邓广铭治史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页。
文章来源:转自横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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