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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锻造:王家新论(2)

 置身于宁静 2018-05-17

  到了《孤堡札记》(1997),诗人王家新与想象中的杜甫会面了,“我也不与你谈论砍头的利斧或桂冠”,这可是看作诗人的一次跃升,一阵言辞背后的沉默,我们看到诗人在经历磨折之后更加成熟,在同年写于德国那个古堡的长诗《回答》的最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穿越了其全部痛苦的诗人:“而我将在这里留下。/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从持续不断的降雪中,/从笼罩着山上山下和万物的静寂中,/将会静静地升起一支冬日的颂歌……”

  王家新曾多次强调他倾心于北方的冬天和雪,他把它变成了一种精神的语言,甚至“词根”本身。他在《变暗的镜子》写道:“再一次获得对生活的确信,就像一个在冰雪中用力跺脚的人,在温暖自己后,又大步向更远处的雪走去。”这里的意境,便是诗人一次次剖开自身,自我拷问,怀疑,无助,然后重新获得对生活和艺术的确信。而这里的“雪”,到了王家新前几年写于美国的《在纽约州上部》,描述得更为精妙:
    
    在纽约州上部,
    在一个叫汉密尔顿的小镇,
    在门前这条雪泥迸溅、堆积的街上,
    在下午四点,雪落下时带来的那一阵光,
    一刹那间,隐身于黑暗。
    
    于寻常生活中获取艺术,把质朴的生活与艺术的意象重叠,在言与不言中隐身,这是王家新更为成熟、高超的诗艺体现。他在《越界的诗歌与灵魂的在场》中自言:“这首只有五行的短诗,就是对‘当下’的一步步确立,就像摄影的聚焦一样,但我想这比摄影的聚焦要困难得多,我想写出冰雪的力量……写出对雪落下时带来的那一阵光的艰辛辨认,写出我们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因此这会是一种对自身全部感受力的聚焦。”

  需要指出的是,王家新的“雪”的喻指是多维的,与之相对,形成对立意象范畴的则是“黑暗”。这些都属于他的对立词根范畴。王家新在他最喜欢的诗人之一布罗茨基去世后,在一首诗中写道,“你必须忍受住∕一阵词的黑暗”。这“一阵词的黑暗”,是精神的黑暗,也是存在的黑暗。这“一阵词的黑暗”,也就是对一个诗人的祝福。雪与黑暗的对峙,成为王家新存在之诗的重要内核,“不管怎么说,只要生起火,就总有面对余烬的时候。正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进入了一种‘存在之诗’。”(《越界的诗歌与灵魂的在场》)

  诗人总是带着属于自己的意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经诞生,就成了超越现实的独特存在,仿佛每种意象都涂上了诗人自己喜欢的颜色,恰如狄兰·托马斯所说,一首好诗写出来之后,世界就发生了某种变化。在灵魂与内心冲突中,王家新的斧头劈开自己,也劈开麻木的现实,给人以痛感,挣扎和光亮;在诗歌艺术上,王家新的斧头劈开的则是断裂的碎片,“诗片断”,以及对于词根的执着找寻,渐而由同一词根形成多重意象。这可以看作是他对中国诗歌的独特贡献。这在吴晓东的《王家新论》中已有专门论述,这里不再赘言。

  经过长时间的递进与嬗变,“斧子”连带它劈开的“雪”与“黑暗”,已经成为王家新标志性的诗歌意象。如果说,匠神用斧子劈开宙斯的头颅生出了智慧女神雅典娜,王家新用斧头则劈开了怯懦、麻木和混沌,在紧张的对立冲突中彰显勇毅与反思精神,在刀斧锋刃的呼啸中打磨和锻造自己的诗艺与灵魂。这对于90年代中国诗歌的质地与担当,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提升。   二、锤打
  
  匠神赫菲斯托斯把圆球形的人一剖为二后,分开的两人剧烈地嚎叫着,匠神没有抚慰他们的痛苦,而是像把鞋子放在鞋楦上敲打一样,不停地敲打着其中一人,使他半圆的身体有了平实而坚硬的胸膛。

  这是一个饱有蕴含的诗学隐喻。锤打,贯穿于雕刻的全过程,凿子和刻刀一刻也离不开锤子的作用力,直至雕塑成形。尼采把查拉斯图拉从蝇营狗苟的市场中带出,推向炼狱般的威苏维火山,然后向世人宣称:“唯一信条:要纯洁。”要使他在痛苦中打磨,直到获得“三度变形”的最终实现。对于诗人来说,锤打的过程是痛苦的,绝不像“捻断数根须”那么简单;诗人在黑暗中发力,和自己打拼,一次次发问,“为什么要把人与兽的殊死搏斗∕留在一个睡不稳的梦中?”(《瓦雷金诺叙事曲》),他还得一次次“在词中跋涉”,直到“靠近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尤金,雪》)。这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在王家新看来,“也许就是永恒的艺术本身。只有到那里……才会给我们的灵魂带来真正的喜悦。”(《“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候”》)

  王家新的拷问与锤打,首先是在“艺术与现实”的两难境地中展开,最具代表性的诗作当然是《瓦雷金诺叙事曲》,诗作呈现出了十分可贵的张力。面对悲剧性的历史以及由此带来的压力,诗人不肯低下头颅,更不肯苟活,在内心剧烈的痛苦中,王家新找到了他的遥远国度的心灵意义上的亲人,“蜡烛在燃烧∕诗人的笔重又在纸上疾驰,∕诗句跳跃∕忽略着命运的提醒。”在经历80年代的“青春期写作”后,这首诗成为90诗歌转型的一篇力作。诗中抒情的份量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加强,但它带给读者的感觉不是矫情,而是时代的激情。这似乎成了80年代的最后一次抒情,或者说最后的爆发。与此同时,这首诗带有浓厚的叙事表征,与常见的叙事不同,王家新把“我”作为剧情的角色之一参与其中,使得叙事带有相当成份的自我对话和争辩色彩。

  里尔克曾为“作品与生活”的分离苦恼不已,直到最后在一个细小的玫瑰刺上彻底解脱。这也是几乎是所有诗人心中的郁结。王家新在《词语》中写道:“为什么你又想起了古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它总是在那儿吸引着我们对死亡的冲动!”在我看来,这里表面上说的是死亡,其实内核在于“艺术与现实”两难境地的挣扎。命运与现实是一张巨网,人们无往而不在枷锁和巨网之中。但是,在日神与酒神的双重光耀之下,尤其是在酒神的引领下,艺术家便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就是尼采强调的“醉境”。进入醉境的人,甚至“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悲剧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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