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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道湾最后的残阳

 潇潇雨ekg9m5f4 2018-06-01

二十多岁到北京,就曾想去寻觅八道湾——这一处周氏兄弟的故居,愿望晚到五十三岁才得以实现。原因无它,北京城太大了。胡同太多。而人在京城时间有限加之盘缠不足等等。此次赴京短住,有一个月的逗留,加之友人——清华大学杨民教授做向导,方奔宿愿而去。

没想到这一去竟是赶上了一趟“末班车”,八道湾旧院整体撤除在即。1919年鲁迅从吴姓人手中买下的北京这处老四合院,现已日薄西山、苟延残喘。我与杨教授是在请得两位工人暂停偏门上的撤除抛弃工作,“抱头鼠窜”般冲入院里的。也许要感谢宅院里几户钉子户,如不是他们的坚持,我们看到的早是瓦砾场了。钉子户肯定不是为了维护文化什么的,只是出于自身利益掂量。我看了看壁头上往天张贴出来的房屋出售广告,院里几十平的单间,标价128万余元。整座两进宅院鲁迅当年买成多少钱?查鲁迅日记,约三千元大洋。后来的价值,显然是今非昔比了。

寻找这处旧居,可说费力不小,别说外人,就是进入胡同里边,被询者也多是摇头,年代太过久远,周氏并非人人皆知了。问到一个理发屋的女孩,正失望,她男友闻声跳出来,说鲁迅他知道,就在前边一进门东头。果然,择路而去,另一位居民大姐认可了这一说法,虽然显得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但仍证明了这儿的确间或有人来探看与拍照,其中还有“老外”。这位大姐说她自二十岁来到这里,已然大杂院了。要说亲历并能见证的,怕只有院中两颗有着数百年沧桑的老榆了。虬枝浓荫,黑瓦红檐,房屋残留着的雕棂与彩玻,还能依稀当年。我目测一番,两进三深的小院,总共怕是住了三五十家人吧,多已人去屋空,天井里堆着些被遗弃的残旧家具,似诉说着曾经有过的生活。极少数几户钉子户的家门内,仍然有生气,有电视声音,屋檐下鸟笼中,还有鸟望着我们嘀咕。有一对小两口经过,抬眼打量我们一过,见惯不惊而去。胡同正当残阳,映照着半壁,显得斑驳、苍凉。毫无疑问,这是八道湾宅最后的残阳。

地处新街口附近,从北大西门上车,四路转五路地铁,再乘公交车,一番询问走入这处历史故地。安静中有着喧闹,喧闹中反衬安静。如果逝者醒来,会发现一切变化并不太大,除非走出宅门去。

鲁迅1919年2月11日开始寻屋,决心要将一大家子从浙江安顿到北京,合住一块儿,和睦共处。看了多处房,经过权衡于8月19日定下这处八道湾11号罗姓宅院。关于当年买房的细节,我察了一下,见7月23日:“午后拟买八道湾罗姓屋,同原主赴警察总厅报告。”想来这形同我们今天办交易同去房屋管理处备案一样。具体的耗资,有记录:

“上午往浙江兴业银行取泉。买罗氏屋成。晚在广和居收契并先付见泉(现钱,引者注)一千七百五十元,又中保泉一百七十五元。”将钱写成泉,无非避俗。联系日记上下,知道这一千七百多元中有一千六百元左右,是售卖家乡祖宅所获。后付清房款,是11月4日:“下午同徐吉轩往八道弯会罗姓并中人等,交与泉一千三百五十,收房屋讫。”不计算装修费用,仅购房费用,花去3100元大洋,如加上中介费1750元,并维修等,开销总在3500元左右。这年11月21日,“上午与二弟眷属俱移入八道弯宅。”直到1923年8月2日搬去砖塔胡同61号,鲁迅一共在八道湾居住了三年零八个月。而周作人呢,则终老于斯。关于知堂的下场,有文章记录,最后是被红卫兵虐待致死。囚禁究竟在院中哪一间小屋,无法考察,只将可作怀疑的小屋,拍了一张照片,不算“立此为证”,仅作参考。

“兄弟怡怡”上下修睦的幻想,鲁迅先生是身体力行去做了的,在后来《弟兄》小说中,他借人物口吻说:“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将钱财两字就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所以别人也说:“像你们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到过。”恐怕这也是当初的实情。后来的情况众所周知,有关周氏兄弟的传记也出了多种。鲁迅的文友曹聚仁在《鲁迅评传》里的概括近情而允当:

据许寿裳的追忆,他们之间的暗影,乃是从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而来的。他说,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许氏虽竭力开导,竟无效果,致使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了。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在那彼此参商的时期,还演了很不愉快的一幕。鲁迅搬到西三条的新居,那间小书室即成,他就独自回到八道弯大宅去取书籍去了。据说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拣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不过这件事,鲁迅并不曾在日记上提过,那是他顾全弟兄的情谊之处。(曹聚仁《鲁迅评传》,东西文化事业出版公司出版,1987年,258页。)

关于鲁迅日记未提到一节,聚仁先生的记录显然是未予深究。鲁迅日记其实有记录,虽然简略,但当天纷争状况,看上去更胜于曹氏的“听说”。1924年6月11日记录:

下午往八道湾(鲁迅书此字亦书弯字,引者。)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

以上可见事件的激烈,以及鲁迅态度的坚决。现传记作者有描写到此,还写鲁迅持一砚台(又有梅瓶一说)向周作人还击。当天事情闹得很僵是无疑的,鲁迅《弟兄》小说中反复用这一句:“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这对鲁迅一片丹忱的手足情谊,无疑是致命一击,也是他伤心的回忆。周作人此前还有纸条:“鲁迅先生:大家都是悲惨的人间。今后请不要到后院来了。”字字如冷箭穿心。近年对周氏兄弟失和探究仍在持续,如:

据舒芜回忆,台静农曾详细告诉他鲁迅和周作人失和和决裂的起因。他说:周作人在北京西山养病时,鲁迅忙于从各方面筹措药费,有一次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鲁迅替周作人卖一部书稿,稿费收入到了,鲁迅很高兴,想着羽太信子也正着急,连夜到后院去通知羽太信子,不料后来羽太信子对周作人说鲁迅连夜进来,意图非礼,周作人居然信了。他说,周作人文章那么明智,实际世事上昏得很。(张学义《周氏兄弟失和情理新说》见载《书友》2010年9月28日)

周作人于西山养病似在购买八道湾房产之前,故上述说法值得商榷,恐怕有些细节非当事人之外永远不能说得清了。且涉及他人家庭隐私,不免“越描越黑”。

现在这里的旧人事,俱往矣,苦心经营的同堂宅院,也将化为尘埃。相信不久在这片宅基地上,摩天高楼会拔地而起,几棵浓荫老柟,或可保住吧。但愿。

这是最后的宁静。我与友人像是穿行在历史的隧道中,拍些照片,相与感喟。按我们书生的想法,这座宅院似可代表老北京的历史,应予保留,作为名人旧居,更可陈列。但国家有想法。也许是周作人不光彩的失足变节史,连累了宅子。你真的想象不出他曾经穿着日本宪兵衣服,出入这里的形态。他自己后来说是演戏。但为什么要扮演这个角色呢?胡适等多人当时力劝他南下,如果照做了,解放后进入政协,想来一点问题没有。然而这就是人生,一失足成千古恨。

瓦块抛在地上的声音继续响,八道湾老宅撤除着,所谓最后的残阳其实只是我们上点年龄的文人的感伤,在小孩子与年轻人眼里,只有明天的朝阳。

2010年10月11日草,2012年9月25日改毕成都霜天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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