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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我读屈原《山鬼》

 FX_WBQ 2018-06-07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谵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组诗《九歌》辞采清丽,按照郭沫若的说法,这应该是屈原未失意时所作。《九歌》在屈原作品中很特别,它是为仪典而写,其它作品均不再涉及仪典。由此可见屈原作品的互不渗透性。其追溯家族历史、自叙身世者为《离骚》,其表达对于神话、历史的怀疑关切之作为《天问》。这三篇(组)作品构成屈原诗歌建筑的支柱。屈原作品的建筑性与杜甫不同。后者的建筑性见诸修辞与格律,一砖一瓦无不讲究,每一首诗都是一座建筑;而前者则以全部作品修盖一座大厦,其作品的建筑性见诸作品之间的相互独立,一首诗只用力于人生世界的一个方面,它们局部存在的意义是在整体中见出的。
    
与《离骚》和《天问》相比,《九歌》的思想与精神分量似显稍轻,但《九歌》中包涵了屈原在艺术上最有价值的作品。我们在这些诗中看不到构成《离骚》主要写作倾向的迫切表达。事实上,《离骚》是一首封闭的作品,尽管它写到天上地下,它反映的生活画面既不广阔,也说不上深刻,它主要是由于对于个人处境的焦虑和道德取向而受到赞扬。相比之下,《九歌》则是开放性的作品,作者表现出对于他者的兴趣,于是诗本身就这样呈现出来。《九歌》中出色的作品当属《山鬼》和《湘夫人》。我一直在这两首诗之间犹疑不定,希望能比较出一首更好的,但我最终放弃了这一打算。这两首诗都突出展现了屈原的写作个性:阴柔、细腻、敏感、易受伤害;由于它们均以女性为主题,屈原显得得心应手。他是一个有女性倾向的人,我们在《离骚》中读到: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兮以善淫。
    
传统上对这些诗句的解释是,屈原以女性自比,向楚王表示忠心,同时控诉群小,但没有解释出屈原为什么习惯于自我女性化。由于《离骚》中反复出现作者的自我女性化,因而屈原在这首诗中的性别角色始终是混乱的。但是屈原的女性倾向在《山鬼》和《湘夫人》中恰到好处地展露了出来。这两首含烟带雨的诗,给了屈原一个温柔的机会。尽管他也写有《国殇》和《哀郢》那样悲壮的诗篇,但我们很难以那两篇作品来判断屈原的基本性格。这种例子在文学史上还有一些,例如陶源明虽然写有《咏荆柯》,但从整体上看,他是一位淡远、自然、抱朴含真的诗人。
    
自从我接触楚辞以来,我首先喜欢的不是《湘夫人》而是《山鬼》,《湘夫人》的魅力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所以我想集中谈一谈《山鬼》。
    
山鬼,指山神,这首诗中的山鬼从具体描述来看,当然是一位女山神。有些人认为她应该是早期流传的楚国神话中巫山神女的形象。我到过三峡,专门眺望过巫山上的神女。当时的感觉是,神女始终背向长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神女都只让我看到她的背影。大概唯其如此,神女才这么令人向往,或许她本来就没有面孔,仅以背影存在于神话之中。然而在屈原的作品中,神女变得具体了,她以薛荔为衣,以女罗为带,既含睇,又宜笑,且善窈窕。由于徐悲鸿画过一位裸体的山鬼,所以有时我也把她想象成一个裸体女人。
    
这个裸体女人思念着她的“公子”,内心狐狐疑疑,怅然若失。她显然是被情欲所折磨,但屈原把她写得那么含蓄,那么哀婉,一点也不粗野,正好与她思念的对象的身分相一致。“公子”这个词应该意味着出身高贵,有教养,有品味,有文化,有才华,而且容貌上应该说得过去,既有点苍白,又绝非病态。屈原反复使用的“公子”这个词在后代作家中被忘记了,也可能没有人敢再使用这个词。在后来日益庸俗的文学作品中,“公子”首先被“王孙”所取代,继而被“相公”所取代,到今天,人们连使用这个词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周汝昌先生的一篇文章,名为《风流高士今何在》,怀念民国“四大公子”之一张伯驹先生。把“公子”解释作“风流高士”我想是恰当的。山鬼,等待这样一个人,其自身的质量便显现出来。
    
作为一位抒情诗人,屈原在《山鬼》一诗中并为放逸其情感,相反,他从诗中完全推出,使山鬼对“公子”的思念成为叙述而不是歌唱的对象。“山中人兮芳杜若”,山鬼自称“山中人”,自比像杜若一般芳香。作者对山鬼的怜爱之心通过第三人称的叙述表现出来。这一句诗与《山海经·北山经》“发鸠之山……有鸟焉……名曰‘精卫’,其鸣自皎”相仿,效果亦相近。可能是由于《山鬼》是为仪典而作,作者必须从诗中退出,从而压抑了主观抒情,作品也因此而具有了民族性。
    
压抑主观抒情不是屈原惯做的事,但是在这里,他做到了;与此同时,他也尽量施展了他最具特色的诗歌手段。我们知道诗歌不仅可以听,可以读,也可以闻。有的诗歌散发出香水味,有的诗歌散发出肥皂味,有的诗歌散发出腐水味,有的诗歌散发出纸张味,而屈原的诗歌,大多散发植物的气息。这既与屈原的修辞方式也与屈原的词汇系列有关。《山鬼》一如屈原的其它作品,提到植物的地方很多:薛荔、女罗、石兰、杜衡、辛夷、幽篁、杜若……屈原有博物学家的素质,他集体指给我们看这些植物,他更让我们用鼻子去闻它们的芳香。如果说在《离骚》中,植物具有象征意味的话,那么在这首诗中,植物是物,是景色,是实在,与山鬼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这是一首能闻到香味的诗。植物,是屈原神话、巫祝思维方式的组成部分。楚文化承袭了重鬼神的殷商文化。在商为周所灭之后,中国文化越来越倾向于实用主义,人们对于伦理的关怀压倒了对于天地宇宙的关怀,因而屈原的诗歌成了无法重复的东西,独立于中国诗歌的主流之外。
    
由于屈原一向被奉为爱国者的榜样,因此其多方面的艺术成就往往被忽略,似乎屈原仅仅是由于爱国才伟大。即使有一些对于屈原艺术成就的评价,也只是停留在印象式的批评水准上。不错,屈原是一个爱国者,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位具有高度的文体自觉的诗人。在《山鬼》一诗中,屈原大量使用叠字以摹画出一种烟雨蒙蒙、湿润且空旷的氛围。屈原肯定是有意这样做,因为在屈原的其它作品中,叠字的使用从来不曾像《山鬼》这样显眼。此外,本诗虽为骚体,但有七言的效果,而且比近体诗中的七言更加活泼自如。它的语言方式是两个三字一顿中间加入一个“兮”字作回还效果,非常成功。像“乘赤豹兮从文狸”一句,读来节奏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红色的豹或有花纹的狸印在地上的脚印,甚至可以说本诗语言的节奏是对于动物走路步态节奏的模仿,很有动感,使赤豹、文狸、山鬼的形象如在眼前。
    
《山鬼》如同《九歌》中的其它作品一样,是屈原的扬长避短之作。不论是《离骚》,还是《天问》,还是《九章》,都使用了太多的情感,而且缺乏戏剧性的平衡。从屈原开始,中国诗人大多没有戏剧性,因此《天问》是只问不答,后来柳宗元作《天对》是只答不问。而在这里,在写作《山鬼》的过程中,屈原绕开了戏剧性。他运用形象说话,赋予诗歌以自足效果,其抒情便也成熟到不是一般文学青年可以摹仿的地步。

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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