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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 那年七月

 抱琴看鹤赵建雄 2018-06-17




——那年七月,命运狠狠踩过父亲布满皱纹的额头。

一九九一年七月,大哥和二哥双双走进高考考场,而我刚走出师范学校的校门,面临毕业分配。因此,对于田地里埋头耕作的父亲而言,那年七月是成败攸关的。
那年七月,天气燥热,连月无雨,没有一丝风,空气也似乎凝固了,只有知了声不断,两位哥哥都在沉闷中等待高考的消息。等待中,父亲想着十数年来的寒来暑往;等待中,母亲用她瘦弱的身躯挑着沉重的谷物;等待中,家中一贫如洗,除了床头、枕上、桌边的书本。父亲以他农家人少有的眼光和意志竭尽心力,在农村的薄土地上洒汗沥血地供我们兄弟四个苦读。那年七月,父亲掏尽了家中最后一笔钱把它押向命运的赌台。因此,这种等待远比一年的果树丰产或庄稼丰收来得深沉,来得非同寻常,来得让人难以承载。

  终于盼来看分的日子,母亲天不亮就做好了早饭。大哥、二哥一大早吃过早饭便去学校看分。他们没有同行,大哥走田垄,绕着曲折的田埂路走;二哥则缓缓走过村前水渠上的独木桥,接着上了山路。他们没有走青石板铺成的大路,也许是大路上行人太多,怕人寻问。

一家人都浸在漫长的等待中,父母搁下手中的农具没有下地,只在屋前分拣扯回的豆荚。太阳渐渐火辣起来,母亲焦急地在门前望山梁,望垄头,不知望了多少回。当金黄的豆荚挂满梁上檐下时,二哥回来了。没有金榜题名的欢呼,没有春风得意的疾走。
母亲问起,二哥低声说:“没有到学校,只在街上碰见班上最要好的同学。那位同学因自己高中喜形于色,却没有提到我的情况。”一切不言而喻了,二哥就这样在别人成功的喜悦中吞咽着高考失败的苦果。父亲听后,嘴角抽动,轻声安慰了几句,便没再出声了,只是抖抖索索地擦火柴点燃了一根烟,似乎在点着导火索。

  眼见日已中天,一向成绩优秀的大哥还不见踪影。母亲顿时担心起来,父亲按捺不住,草草吃了点冷饭,便顶着烈日赶去学校。

落日如血一般染红了山冈,暮色苍茫中,大哥终于从四野无人的小路上回家了。带回的同样是不利的消息:上大学无望。跟着回来的是更显苍老憔悴的父亲。父亲进了门,便一头躺在床上不再吱声,看着夜色如一张大网笼罩下来。

那一天,我不知父兄是怀着怎样的痛苦熬过那个炎炎夏日走回家的。我只知道我自己,心一落再落。那一夜,天空中不见月亮,也不见半点星星,看见的只是父亲黑暗中不熄的烟头,听见的是父亲甚于往日的咳嗽和哥哥整夜的辗转反侧。
夜半,隐约听大哥低声说,临考那天晚上,学校总务处催大哥还拖欠的借读费,否则不准参加明天举行的高考。结果临考那夜,因为担心受惊,大哥彻夜未眠,第二天,仓促上场。父亲听后,也只有默然。

  接下来,饭还得吃,活还得干,一家人强打精神在自家水田里搞完了双抢。闲余,母亲以她特有的韧性和坚强开解着一家:“至少家里还有田种,还不少饭吃,没有绕不过的弯,也没有翻不过的山,日子还不得过?”

知了依然没命地嘶鸣,连日的干旱,闷得人发慌,渴得村口的水井也日渐枯竭。沉默多日的父亲忽然提议,在自家旁边的果园里挖一口井,苦闷中度日的哥哥跟着默许。
父亲选定了一处四周浓荫的空地下锄,两位哥哥也跟着干开了。村里一些人暗地里嘲笑:“看这一家父子,三伏天掘井,不知道为啥,不要命了,还能掘出宝。”父亲没有理会,依旧用青筋暴露的手臂挥镐狠刨。两位哥哥光着膀子一刻也不停歇,任那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汇成细流,把一身的黄土灰尘洗成千沟万壑。母亲则烧水送茶,张罗三餐。我和小弟则在井上用箕运土。井口不宽,直径不到两米,里面又闷又热,却常常窝着父子几个。有时遇见顽石,几个人便撅着屁股,跪膝曲肱地合着用力,用锤敲,用镐捣,硬生生地把它一点点“啃”掉;有时会有一大片虚土垮塌下来,埋了半身,幸而有惊无险。

父亲这时总能把他的才能发挥的淋漓尽致,如何出土,如何下石,如何打掌子,如何砌井口,如何齐井围,他都有条不絮地运筹。两位哥哥则昏天黑地地在井里苦干,两手都磨出了血泡,两膝檫破了皮也全然不去理会。只有收工时,他们才带着一身的汗渍和酸疼出井口透透气。

渐渐地,井越挖越深,一米、两米,一直到十米,竟然还不见泉眼。哥哥有点灰心,可父亲坚持要挖。就这样,一家人围着这口井足足干了半个月,终于在月末的一个下午,父亲一镐下去,一股清泉喷涌而出,冰凉、清澈,一下子湮湿了井底。转眼,一低头便可见从井底映照出一片朗朗晴天。父子心里顿是一喜,似乎一个月来的酷热、郁闷和压抑一下子被这股清泉一洗而尽了。
泉水汩汩地流着,给井里带来了丝丝凉意。流动真好,水因流动而不腐,空气因流动成风,血液因流动而让人勃发生命力。爬出井口,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天高地阔。
那天傍晚,父子几个从汗渍泥裹的衣服中抽出了身子,浸泡在水中,任关节嘎巴作响。不知何时,那大大亮亮的月亮竟从东方升了起来,把迟来的光辉洒在大地上,让身心得到一种难得的放松和解脱,父兄又有了久违的笑语。

  接下来,两位哥哥来不及细细品尝新掘的井水,便和父亲计议:擅长理科的二哥决定经两个月的电子培训后流入南下打工队伍;大哥则计划进城做小本买卖;而我则去邻县做了一名小学教师。

如今,二哥已是南方某厂的电子工程师,而大哥于生意一行轻车熟路,小有成就。只是每次回家,他们总是喝不够那清凉的井水,就像忘不了那段说不尽酸甜苦辣的日子。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年七月父亲顶着嘲笑执意挖井为的是在人生的穷境中求得出处,谋划着回旋的余地。
那年七月,让我真切的体会了兄长升学的艰难和人生选择的悲壮,那年七月,让我读到了父兄最真实的人性和胸襟,那年七月,让我获得了良多的生活真谛和生存智慧。
难忘啊!那个被命运踩得生疼的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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