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读书的时候，我在谈什么

1

雷蒙德·卡佛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村上春树向他致敬道：“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现在我鹦鹉学舌，模仿两位大师造了个句子：“当我谈读书的时候，我在谈什么？”

看到好的东西，会有一种据为己有的冲动。假如这东西是一件商品，可以进行买卖，没关系，花钱买下来就是了，只要你的钱包负担得起。

但如果这好东西是无法交易的，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比如，别人精彩的人生，你羡慕归羡慕，谁会卖给你呢？这个时候你只好红着眼，在旁边默默欣赏。实在忍不住，狠下决心要模仿一下，可总是学不到骨子里，看着葫芦画了个瓢。

有时候我就特别向往A·J·费克里的生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只卖自己喜欢读的书。书店的生意不算好，利润也不太高，但他可以很任性地对待出版社的销售代表，也很任性地对待顾客——当然，那是在他收获爱情之前。在付出爱也收获爱之后，A.J.还可以很任性地做一件事：用自创的文体为所读的小说写书评，既评小说的细节，又跟玛雅拉些家常。

A.J.的生活方式也是羡慕不来的，我唯一能够模仿的，就是自娱自乐地写一点东西，画地为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点骚。

2

在被世界放逐的日子里，最好的事情莫过于读书了。像《眠》里的家庭主妇一样，不用睡觉，也睡不着觉，怎么打发这彻夜无眠的日子？读书！花一个星期时间，夜以继日，把《安娜·卡列尼娜》翻来覆去读三遍，从角角落落读出自己没想过的情节，读出别人未读到的思想。

像她那样的生活，很多人该会感到艳羡。睡眠把她抛弃了，她却找回自我了。她成了时间的主人，又可以任性地读书了。她曾经是个多么爱读书的人！“从小时候起，读书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念小学时我便把图书馆的书读了个遍，零花钱差不多都用来买书了。”书曾经是她生活里的全部，看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像一个饿汉，根本不必挑选食物，有什么吃什么！

可这种任性，并不是每个人在每个阶段都能拥有的。

“你不能只读自己喜欢的书！”时常会有人这样教训你。

爱读书很好，但还要看你读什么书，因为阅读的深度和广度，决定了你的人生高度！这是许多“有识之士”的共识。你喜欢读小说，可老师会告诉你，光读小说就像光吃米饭一样，会营养不良的。你觉得也是，别人聊天时满嘴都是亚当·斯密、福柯、弗朗西斯·福山、哈耶克、克里希那穆提，假如你连这些人的名字都没听过，就会矮人半截。同样读小说，有些人读逼格很高的书，像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经常看到公众号文章引用它，你也得买一本读读装一下。还有人告诉你，你要多读读《心流》和《自醒》这样的书，你的内心才会真正快乐，并且变得强大。

当然，像村上春树这样的大众读物，多读也没什么坏处，况且村上本人就是个很会装的闷骚作家。他老在小说里听古典音乐，什么海顿啦，莫扎特啦，瓦格纳啦德彪西啦，勃拉姆斯啦，还有美国乡村爵士乐什么的，这使你对音乐也产生了莫名的恐慌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脱了文盲又变成了乐盲，假如不恶补一下，可能又会遭到无情的唾弃。村上最喜欢的几部美国小说，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你觉得还马马虎虎，可是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和《高窗》，你实在不忍卒读，难道是翻译的问题？要不然就是我的鉴赏水平太低了！绝望之中，路明非无意中发现楚子舤在读《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和《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这两本书就像黑暗中的两盏明灯，使你眼前一亮，你又恢复了些许自信，觉得自己的品位并没有想象中差。

在浏览了一些名家列的书单之后，有时候你会心灰意冷地想，也许我读的不是书，我读的只是寂寞。

3

下午送女儿去朋友家学画，在路上我跟她说，等把你送到了，我打算去做三件事。女儿问我哪三件事，我说，先去单位自助洗车，然后加油，然后去水果批发市场买一筐山竹。女儿说“耶！”因为山竹是她爱吃的水果。我刚说完三件事，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滴了一滴很大的水珠，女儿问，爸爸那是什么？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虽然有些云，但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就说，可能是老天爷的空调水吧，这两天到处都很热。女儿说，应该不会下雨吧，你看那边，我看到了蓝天。我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还有湛蓝的一片天赤裸在眼前。可我刚把车开到朋友家楼下，水珠一滴接一滴落了下来，大而密集，显然再说“空调水”就太牵强了。目送女儿进了朋友家的楼道，我抬头再望天空，刚才还湛蓝一片的那个角落，此刻已经乌云密布，整个天空瞬间便已阴森可怖，给人压城欲摧的感觉。我犹豫了两秒钟，只好认清现实，之前说的三件事，起码有两件事已经泡汤了，剩下加油倒也不急在这一刻，还是打道回府吧。回家路上，只觉得一阵妖风从空中掠过，雨越下越大，顷刻间就变成玛莉亚台风来时有个人说的“倾笸大瓢雨”。回到家中，我庆幸回来得及时，刚才走得匆忙，朝南的窗门没关紧，地板上已经水汪汪一片了。

我又想起《眠》中的女主人公，她连续十七个夜晚不用睡觉，像个女超人一样，彻夜读书，边读书边吃牛奶巧克力，或者喝几杯人头马干邑酒，有时候还驱车去港口看船。从一个被生活绑架的家庭主妇变成貌似自由的“夜游神”，她短暂找回的自我又迷失了。

在生活中，我们曾经有过很多打算，定下很多目标，要做这个做那个，有时候还会自己列出书单，决心多少时间里读完多少本书，诸如此类，可是真正被完成了的有几件？不是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妖风淋湿刮跑，就是有各种其他理由“阻碍”了我们把雄心壮志变成现实。

看着书架上那么多名字熟得不能再熟而内容一无所知的书本，我心里时常会产生难以描述的失落感。这些是我的书吗？它们真的属于我吗？我悲哀地想，我跟它们之间只有金钱的关系，除了为它们付过钱之外，我什么都没做过。必须把它们拉出来示众，让那灼人的定价刺痛我的眼睛，然后将它们消灭！

村上春树说自己在四十岁的时候，好些方面处于严峻的境遇，最严重的是，作为小说家，他没心思写小说，也写不出小说了！虽然此前《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大获成功，可是此刻那颗小说家的心，“变得僵硬而冷漠”。那时他住在罗马城靠近梵蒂冈的公寓里，“在日照并不太好的窗前摆上桌子，一边眺望着外边繁华热闹的大街一边工作，”而小说家的灵感却迟迟没来造访。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他的心才开始解冻，“心中迄今冻得僵硬的东西，一点点地开始变软、融化”。故事又回到他的脑子里，作为小说家的他，复活了。这个时候，他写下了《眠》。这是村上写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件事。

在读完《眠》之后，我希望能够获得村上君的法力加持，得到一些力量，然后看见某个新的我出现在生活中，就在不远处，向我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