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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 -《第六病室》

 冬天惠铃 2018-09-09

    《第六病室》是契诃夫的名篇,篇幅不长

    这篇文章讲述了身材魁梧却怯弱和善,思想丰富、饱读文章却一度怀着明哲保身的犬儒态度平静度日的小城医生拉金,在精神病院“第六病室”遇见了同他一样终日思考却比他言行激烈得多、自以为受到迫害以致被当成精神病人投入监狱般的病室的青年格罗莫夫并与之交谈后,生活发生改变的一系列事件;最终,拉金医生的思想被点燃,他试着摆脱他已经意识到的和与格罗莫夫谈话后逐渐意识到的令他憎恶的现实,却与格罗莫夫一样被人投入精神病院,很快就死去。拉金医生的思想被点燃之后,生命却熄灭了。

《第六病室》全篇除了医生和病人格罗莫夫,其他几乎所有角色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区分在于有的是体面的、聪明的、钻营的行尸走肉,有的是卑微的、愚昧的、腐朽的行尸走肉,也有的在二者之间。实际上,在遇到格罗莫夫之前,拉金医生过的也是行尸走肉的生活,他所喜爱的知识、智慧,不过是他用来把玩的玩物,是他在说服自己安于行尸走肉生活之时的、用于满足追求高尚这个“愿望”的虚荣心并从中获得快感的自我安慰。知识启发了追求真实、真理、意义的萌芽,萌芽本身又刺激着对知识的追求;只是现实让拉金医生妥协了,知识和思想也变成了犬儒的养料。然而,这份追求毕竟是真实的;医生只能说服自己表面的意志,潜意识里这份追求从未断绝,只是被自我所压制,其必转变成迷茫以及无法排解的抑郁。现实里,也许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淡淡的痛苦可以消失,但小说中医生遇到了格罗莫夫,重新让追求真实和意义的萌芽复苏,也使他被推到了悲惨的、为正常人们所排斥的悬崖边,并且未能逃离。

拉金医生曾有一个他自以为跟自己相似的、可以互相谈话的朋友,也曾相处的很愉快;但跟格罗莫夫的相遇让他逐渐对这个朋友心生反感。如同反感周围所有陈腐的一切一样,厌恶他终日说着无意义的话,做着无意义的事,愚蠢而不自知,可笑而自以为是,甚至以之为傲。过多的忍耐却无法等来朋友的转变,当然,拉金医生也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不可能转变,因此最后他以粗暴的批评结束了这段“友谊”。在这段所谓“友谊”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他的朋友借了他不少钱却没有一点想还的意思,而二人出外旅游——友情破裂的导火索——甚至都是拉金医生付的款;做完这一切,拉金医生几乎破产,连日常的生活都已维持不了。因此,除了在精神上已经受人非议之外,连物质上他也彻底失去了被普通人视为普通人的资本,而这还是“朋友”所加速导致的。

故事最后,他受到朋友、同事的欺骗,进了“第六病室”而不得出,被视作精神病人与格罗莫夫关在同处;原本受他领导的看门人,也在他想要离开时对他动了拳脚,这也表示他已经彻底被视为精神病人,在稍微尝试着自我肯定、自我实现之时,被普通人们、被行尸走肉们,夺走了与生命同等重量的自由。

拉金医生的悲哀在于,他是行尸走肉们和具有自我、想要实现自我的格罗莫夫们的中间者,是虽然身处地狱但见识过天堂并渴望进入天堂者。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是行尸走肉中的一员,他将一辈子这么过活,不会心生他想;如果他一开始就强烈地追求自我而意志坚定,他很可能跟格罗莫夫一样遭到非议和迫害,虽然受到的痛苦未必比小说中的处境轻,却至少有格罗莫夫为伴。既让他活在地狱又让他见识天堂是残酷的;他的痛苦一部分来自外界,更大一部分来自自己。他既不得不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又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最终他选择平复煎熬,代价就是生命。

但是选择平复煎熬,姑且不论行尸走肉们的迫害,他就能从地狱到天堂了吗?天堂愿意给他这样一个地狱来客放行吗?小说给的答案是不。虽然拉金医生亲近、敬爱、钦佩格罗莫夫,将他引为知己,但格罗莫夫并没将其视为与自己平等,而始终蔑视他。拉金清楚的,格罗莫夫也清楚。格罗莫夫更清楚拉金是个懦夫,清楚他不敢真的反抗行尸走肉的生活。当拉金还是“体面”人的时候,他尚且可以倚仗自己的地位和积蓄,“伤春悲秋”“无病呻吟”“自命清高”;当他失势,钱财用尽、受同僚排挤而失去经济来源,他便没了底气,他便开始在乎那些被他原来所鄙弃的东西。文中有这样一些细节:当拉金医生被骗入病室被要求换上病号服时,他开始担心他穿这样的衣服将被怎样地取笑,尤其是要见到格罗莫夫时;当他发现自己不仅无法逃离反而在逃脱失败并遭看门人一顿毒打之后,他失去了精神,忧心忡忡悲苦不能自控,与格罗莫夫都不再交谈——以前他会特意来病房里找格罗莫夫谈话,如今朝夕相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格罗莫夫对他的冷嘲热讽。他就像沼泽里的草,看到松柏迎劲风而不动,对周围的花草不屑,渴望与松柏同立;一旦与松柏立于同处,立刻怀念阴暗潮湿的腐殖之地。格罗莫夫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拉金医生这一特质,拉金医生本人也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反驳,甚至欣喜: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看清他本质的有思想的深刻的人,这种人是多么难得。这是拉金医生更大的悲哀、悲哀的根源:他不敢真正地反抗。他虽身材粗壮却手无缚鸡之力,满腹牢骚、似有动作却只是小打小闹,一旦面临真正的险境便“老实”下来。

鲁迅说这些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更多人而言,大概却是“哀其不幸,哀其不争”。拉金医生生长的环境孕育了他的性格,他看到了他所要追求的光,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使他的脚步迈的够远;他的软弱要为此而负责,这是无疑的。然而,周围张牙舞爪的行尸走肉们,在很多层面都应承担更大的责任。拉金是反抗过的,但是他失败了;最直接的就是他被看门人拦住进而被狠揍了一顿。可以设想,即使他成功逃离病室,外面的世界还会有无数的看门人,他将举步维艰。他没有格罗莫夫的意志,这令人惋惜。我们可以反驳道,遇见格罗莫夫之前他反抗失败而退缩,无所指责,但遇见格罗莫夫之后他依然怯懦,迈出一小步就在恐吓中打退堂鼓,这如何怪罪别人?是的,面对这样的反驳我无法辩解,但我们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如此坚定,即使是受到激励之后。

时代已经不迫害拉金医生和格罗莫夫,至少从法律上看如此;但可以断言,还存在着被排挤的拉金医生和格罗莫夫们。拉金医生们的境遇,抽象上看,更是某种制度和思想下必然的结果,区别只在于当时更露骨、更残酷,范围更大、受害者更多;现在更隐蔽、更温和。至于范围是否缩小、受害者是否减少,仍可存疑。也许拉金医生们少了,天堂的住民多了,但无知觉的人们仍有许多,甚至他们愈加意识不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某种泥潭;换句话说,今天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拉金医生”们似乎越来越少,平凡的人们在各种事物的包围下,有一部分已经被生活吞没而无知无觉。

在时代之上,或许更应该看到这样一个永远捆绑着世界的锁链:即使再新潮,再先进的事物和思想,一旦沉淀,就可能,或者说必然生产出一批行尸走肉。随着他们的更加善于伪装和“文明”,他们伤害别人的爪牙也许被一点点拔除,但他们的产生几乎无可避免。

当然,“过犹不及”,莫要自作清高作成假清高;只是时时应自省,我们每个人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拉金医生,更关键的是,排挤、迫害我们的行尸走肉们,很可能就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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